第102章
吴有禄伺候在门边,听见里头渐渐没有了说话声,心里叹息,不知谁能劝劝陛下。
直到皇后过世的第四日,武宁侯世子钟宴从灵水关赶到上京城,于禁宫门前长跪,恳求进宫吊唁。
吴有禄知道钟宴钟世子和陛下、敬元皇后之间的爱恨纠葛,而且知道很多。他知道那日陛下一怒之下从承明殿拂袖而去,便前往灵水关大营,理由荒谬,名为视察,实为诘难,欲跟世子打一架。吴有禄晓得民间或有丈夫去找小白脸打架的,实未想到陛下也会。
不过尚未实行,信使便到了大营,诘难之举不了了之。
因此,吴有禄以为,陛下不会再让钟世子进宫吊唁。
出乎意料,陛下点了头。
灵堂之上,香烛缭绕,钟宴跪在了灵位前,堂堂男儿,忽然间泪痕满面,双眼通红。
祭拜完,陛下神色淡淡,却命他立即离开,不许停留。
即墨浔想,他到底做不到更宽容。只要一想到,那一日,他问她钟宴是不是她的意中人,她点了头,他便忍不住想拔剑杀了他。
她明明答应过他,跟了他以后,会真心实意爱他,无论从前有什么意中人,往后只能爱他。她分明答应他答应得好好的。
怎知钟宴前脚踏出灵堂,后脚,他却敏觉臧夏鬼鬼祟祟跟了过去。
他轻轻跟上,立在他们说话的不远处。
他听到臧夏哭着告诉钟宴:“世子,娘娘生前,还有两个心愿。”
钟宴神色一凛:“什么?”
臧夏哭得断断续续:“娘娘弥留之际说,‘转告世子,唯一心愿,望世子挥师渡江,战无不胜,收复河山,一雪国仇家恨。’”
钟宴一个恍然,哽咽道:“我记得了。”他沉沉呼吸了一番,逼回泪意,才续道,“既是‘唯一心愿’,为何说有‘两个心愿’?”
臧夏垂眸擦拭眼泪,泣不成声:“娘娘那日,捧着一盏花灯坐了一整日,……娘娘说她想回家了,若她死了,把她火化,骨灰撒进扬江,和娘亲……团聚……”
只见钟宴微微踉跄了一下,抬眼之际,却终于发现立在他们不远处,沐着狂风骤雪的素衣青年。
他听得一清二楚。
她说别无所求,原来只是——不再求他而已。
即墨浔微仰起头,看向了苍茫的天空,无数纷纷扬扬的雪花迎面落下,冰凉的,他微微闭眼。好一阵,视线才落回地面,淡淡转身,素服几乎和雪白天地融为一体。
他回到寝殿里。
孩子找不着爹爹,撕心裂肺地哭着,他连忙抱在怀中哄他,哄了好久,他才渐渐不哭闹了。
即墨浔缓缓坐在床沿,稚陵阖起的眉眼仍然静谧,他抬起手,细细拂过她的脸颊,乌墨般的漆黑眼睫像蝴蝶翅翼般合拢。
他轻声说:“稚陵。很快就能回家了。”他恍然了一瞬,那句“凡你所求,我无一不应”,却没有脸再说出口。
既无法通过封后笼络西阳侯,让他安心守西南边防,即墨浔下旨,命钟宴率兵守西南。
朝野哗然,难道陛下又看到了哪位不世出的英才,连钟家父子也屈居第二?
满朝文武纷纷猜测,岂知尚在孝期的帝王,庙堂高坐,眉目淡漠,淡淡说,他要亲自率兵出征。
凛冬时节,大雪纷纷。
出征前夜,他照常翻看起她从前爱看的书。这本游记,依稀记得,他拿去让工部临摹出整片地形图,……今时翻看起来,字里行间,似见她读书时的模样。
直到他忽然看见有一页,绘着江南岸稚川郡的地形,稚川郡最高山名为“桐山”。有她亲手写下的标注:“桐山之上有桐山观,闻有神仙居住,能医百病,通阴阳,知未来,断吉凶。”
他眼中忽然闪了闪,定在这一页,看了许久许久。
第48章
元光三年的严冬,帝驾亲征,三军缟素,势如破竹般剑指江南,仅用四十三日,杀到了金陵城下。
赵国小皇帝自缢宫中,赵国的相国魏礼率领文武百官投降,跪献国玺。
江南无雪,只管凄凄下着冷雨,风雨交加,赵国的臣众们跪在雨中,六军沉寂,魏礼双手奉着国玺,仰头看着面前这位遍身煞气的大夏朝君王,他居高临下,骑一匹黑马,怀中却抱着一个女子。
魏礼听说过她。
是这位帝王新立的皇后,——但已经死了。他将她的尸身带在身边,不知缘故。
魏礼听到元光帝即墨浔淡淡问道:“五年前,是谁趁夜渡江,夜袭宜陵?”
魏礼一愣,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他为何还要问起?
他据实道:“是左将军宋恒率部所为。”
即墨浔淡漠的眼睛望向冷雨中的金陵城门,薄唇轻启,嗓音淡淡:“夷三族。”
这是她埋在心中一辈子的夙愿。
魏礼微微睁大了眼睛,又听到他吩咐了手下将军入驻金陵处理交接之事,便驱马转身离开。
风雨萧瑟,一川冷雨中,金甲沟壑纵横的血痕被冲刷淡去,怀中人倚靠在他胸口上,被大氅包裹得密密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的手几番意欲碰一碰她雪白的脸颊,却止在虚空。
他只轻声说:“稚陵,很快就到了……很快就能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