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荣华富贵,无上皇权,不能换来她回头。
  他迟来的真心,也不能换来她回头。
  他尝试过很多手段,无不以失败告终。种种表明,她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都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全心全意地喜欢他了。
  今年的除夕,他在桐山后山的高塔上,俯瞰着江水对岸宜陵城风光,看到硕大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升起。可以想象,她和钟宴一起在宜陵城的街上抬头看烟花。
  桐山观主告诉他,若想解开因果,有三条路可以选。
  第一条路,便是他们再续前缘,结成夫妻。当年他在三生石上拿他的二十年寿命作了赌注筹码,今生倘使能够续缘,便会圆圆满满,琴瑟和鸣。
  第二条路,须取得一瓢忘川之水,滴了他的血,让她饮下,便可彻底忘记他,忘记与他相关的前尘往事。
  第三条路。
  “因果因果,有其因,才有其果。只是这第三条路,施主尘世挂碍众多,并不宜选。”
  他已猜得到观主的意思,嗯了一声,轻声但直白说:“是要我的命?”
  “身死则因果消亡。施主是聪明人。”
  他未置可否,笑了笑:“第一条路,我做不到;第二条路,我舍不得。第三条路,却要我性命……。”
  他顿了顿,远处又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紫色烟花,他问:“此前听说观主有替人托梦的本事。……她还有个心结,一直未解,我想替她解开。”
  桐山观主说:“入梦?”
  他点点头,无可奈何地低笑道:“我也想知道,没遇到我之前,她是什么样子。”
  观主沉吟片刻:“入梦的秘术,也需要代价。”
  他望着观主,黑眸闪了一闪,了然其意,说:“我还有多少寿命?能在梦里待多久?”
  观主比划出五根手指,叹息说:“人间一年,梦中一月。光阴似箭,施主要仔细斟酌。”
  他未加思索,说:“五个月,足够了。”他听钟宴说过,他们此行会到桐山,算算时日,大抵开春就来。
  反而是观主他一愣:“五年全都……”
  又是一朵烟花在天幕炸开。他望着那一岸灯火绚烂,张灯结彩,良久,怅然一笑,“倘使别的路走不通,至少还有这条路,算得上物尽其用了。”
  后三月里,他取得一壶忘川之水,望着血红玉莹莹透出嫣红的光,他想,到底是彼此遗忘,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的好,还是至死不忘,永远永远地记住彼此的好……?
  小船夜行春江,星光璀璨,小船顺流东去。他想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让她忘记他,忘记她曾经也爱过他的那些年,舍不得他彻底在她心中消失,舍不得从前美好成为泡影。
  他舍不得,幸好还有第三条路。
  这世上,她大概不知这里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十七年前他在头顶这片险峻高崖上,将她的骨灰洒在江中,目送她成为一段缥缈的、挥之不去的烟霭,没入风中,落入江中,随着江水滚滚,彻底离开他。
  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气色很好,他望了一会儿,到了地方,抱她上了岸,探手掬来一捧江水,江水清冽微寒,洗干净了她额头上的血色,光洁一片,恢复如初,像细白的瓷器。
  他回到船上,远远似听到了钟宴在呼喊她的声音,他大抵快要找过来,有他照顾,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随意挑中一壶酒,仰头灌下去,辛辣滋味蔓延开,薄醉之中,他朦胧地想,这一生,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至少他还能选择,死在这条江里,与她……也算得上是合葬。
  即墨浔仰躺在狭窄船舱里,单手枕在脑后,望着头顶悬挂的这盏走马灯孜孜不倦地转动着,明亮的火光中,他渐渐阖上眼睛。
  许久不曾这样烂醉过,——也许是毕生最后一次放纵了。
  “这样多年,我一直在为我的身份而活。只有今夜,是为我自己而活,为我自己而死。你说得对,至少生与死,要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他模糊地想着,逐渐沉入了梦中。
  那是二十年前的严冬,他在怀泽的齐王府里醒过来。
  镜中容颜十分年轻,带着几分稚气和锐气。他几乎要忘了尚未遇到她之前,他的少年时代是什么样子了。
  刚走出两步,侍从说:“殿下,恐怕要下雪了,添件衣裳吧。”
  “下雪……”他蹙着眉,喃喃一句,陡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立马吩咐点兵去宜陵。
  谢将军强烈反对说:“殿下没有实证,现在点兵,岂非惹太子和陛下的疑心?如今将近年关,又值严冬,天寒地冻,不宜随意调动兵马,……”
  他不听,只是沉默。
  其他麾下的将军们莫不都反对他贸然出兵,因这实在算不上一个良机,甚至容易惹来祸事。他当然知道——可她等不得了。
  他率兵星夜兼程,赶到宜陵时,赵军已经渡江攻城。他庆幸自己没有犹豫迟疑,冰天雪地里血流成河,洁白的雪被染得殷红,凄艳至极。
  他太急着赢了,玩命一样厮杀。后来虽然赢了,却伤得很重。部下们私底下说,殿下未免太急功近利——若在往日,他不会这般不要命。
  可他自己心里清楚,倘使连这个机会也错过的话,他的生命,才是彻彻底底失去所有意义,连一场黄粱美梦,也无法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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