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当时为了演好这段高光戏份,许颂苔连续几天隔绝与外界的联系,力求沉浸在这种绝望的心境里,而这段时间,角色的心境神情地与他个人的经历重叠在一起,模糊了现实与剧作的界线。
某天夜里,他从睡梦中醒来,恍惚以为自己是电影里的支教大学生,要帮那可怜的女人脱离苦海,于是跑到厨房,拎起菜刀闯进父母的卧室。
直到还没睡熟的商淇被动静惊醒,尖叫着扇了他一耳光,许颂苔才猛地惊醒,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家,许皓已经被赶出去了。
自从把许皓捉奸在床,商淇就再也忍不下去了,找了律师打离婚官司,又问许颂苔以后打算跟谁。许颂苔对许皓已经彻底失望,但对商淇还保有一丝希望,于是问她:
“如果知道小赵会自杀,您还会那样骂她吗?”
“当然会。”商淇无情地说,“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骂她还有错了?”
事后,许颂苔回学校待了一段时间,裴东鹤倒是主动来找他。两人一度和好,过了几天相对轻松的日子。但某个周末,裴东鹤又因为许颂苔没戴他送的项链发起脾气,许颂苔的想法就变了。
他近来满脑子都是父母的事、小赵的死,觉得现实丑陋残酷,家庭关系脆弱不堪,再也静不下心好好研究演戏,连学院老师推荐的机会都礼貌拒绝了。
本来有几次想找裴东鹤聊聊,又怕内容太沉重,裴东鹤不会想听。
最后那次关于项链的争吵忽然让他心灰意冷,觉得裴东鹤本质上还是个少爷,整天想着吃穿打扮,会因此无理取闹,跟自己这种普通人之间隔着天堑。
既然感情难以维系,学业也无法投入,不如暂停一段时间,出去散散心。裴东鹤在学校有不少人追,一段时间找不到他自然会放弃,然后另觅佳偶吧。
就这样,他办了休学,给裴东鹤发了条信息,就只身到了南方。
起初,他是抱着旅行的态度,在当地体验不同的环境、语言、风俗和人情。一个月后,存款即将用完,他还是不想回京市,就在当地找了份兼职。
至于为什么不想回去,他自己也说不清。
很多个夜晚,他会梦到小赵的脸,有时沾满鲜血,有时破碎凌乱,有时在笑,有时在哭,还总是问他同一个问题:
“你可以原谅我吗?”
梦里他想说“可以”,但喉咙仿佛被人扼住,发不出声,继而因窒息感很快惊醒。
醒后再也睡不着,他就渐渐学会了抽烟。看着缭绕的烟雾从逼仄的楼房天井盘旋上升,会生出一种终于能逃离当下的安心感。
他也曾一次又一次地自问:小赵是他害死的吗?
应该不是。
但害小赵走到这一步的无疑是许皓。
如果罪魁祸首许皓对此毫无悔意,小赵的死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父母、兄弟会真心为她难过吗?
许颂苔后来查资料才知道,喜娣这个名字是典型的重男轻女家庭为生儿子而给女儿取的。同类还有招娣、盼娣、梦娣、迎娣……
商淇虽然骂小赵骂得狠,但有句话没说错,小赵在家里的地位应该不高。
新闻里说她孤身在外打拼,还要供养父母弟弟,估计也是被全家吸血的命。
商淇不小心看到小赵发给许皓的那条短信,说许皓比她爸妈对她还好,也证明她从前没被人爱过,所以才那么容易就被许皓欺骗。
那天的追悼会上,赵家那么多人围着他们要赔偿,却没人提过小赵本人的情况。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有过怎样的抱负渴望,再也没人知道了。
如此这般,许颂苔对小赵的同情越发强烈,对自身家庭的憎恶也越深切。
早知如此,他就该告诉小赵,他愿意原谅,劝她不要再相信许皓,想办法摆脱家庭的绑架,去过自己的生活。
可斯人已逝,覆水难收,后悔没有任何作用。
每每想到两条生命消失,活着的人却都事不关己地继续活着,许颂苔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久违地跟商淇通了个电话,问离婚官司打得如何,许皓最近在干什么。商淇说还算顺利,情况对她有利,又嗤笑一声,说许皓回去上班了,看着跟没事儿人一样。
许颂苔又拨通许皓的电话,却听到一个醉醺醺的声音,还没说话就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他忍着厌恶问许皓,有没有觉得对不起小赵。许皓嘿笑着反问:“小赵是谁,我不认识啊。”
许颂苔愤怒地挂断电话,决定从此再不认许皓这个爸。
话虽如此,害死小赵的罪孽总要有人承担,既然许皓不肯,就只能是他了。
思来想去,他对自己立了个誓:要尽力赎罪,以慰小赵在天之灵。
既然是赎罪,就不能过得太好,要保持愧疚,恪守本分,不能随心所欲……
动念本来是出于善意,但时间一长,许颂苔对自己的约束逐渐变成了惩罚,“不能过得太好”变成“不能过得好”,“不能随心所欲”则成了“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
就这样,他辗转漂泊,做各种工作,却再没回过学校,再也没从事过表演。只有南方城市里那些狭小的出租屋,曾短暂容纳过他无边无际的渴望。
直到一年半前,他在高楼外擦窗户时险些丧命,才惊觉自己放不下表演,终于还是拎着行囊去到横店,当起最底层的群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