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他没穿甲胄,里面是深青单衣,外面披着薄棉斗篷。
  离近了,能闻到一丝血腥气。
  副将抹了把脸:“士兵很多都在抱怨,棉靴穿几次鞋底就开了口,皮甲稍一使劲就啪的一声断掉。”
  “粗粮是霉的,还掺了沙,伙夫做饭前得筛好半天,连应急的芋头都是烂的。”
  林烬心里一片冰凉,他立在飞雪里,没有说话。
  副将既委屈又愤懑,涩声说:“我去问安丙,他说有文书为证,京中发的都是好的,”
  “递运所重重检验没有问题,到我们手里就烂了,说我是故意找事,操他祖宗的故意找事!”
  “这可是打仗,是会出人命的!”副将眼含热泪,“我派人打探过,台州那批降兵都比我们吃的好,陛下为何只针对——”
  林烬侧首看他,副将立刻噤声,他知道将军是为他好,怕他口不择言招来祸事。
  可又实在憋不住,静了一会儿,愤愤不平地说:“他不能这样对我们的!”
  “雪地难行,你去接应冬叔。”
  副将抱拳领命,往前走了几步,又调转回来。
  “将军,冬叔上次说,崔大人也没剩多少银子,他只能解一时之急。”
  他也不想专挑坏事报,可辽东要建塞徼亭隧,又要开垦屯田,时不时还要面对兀良哈部的侵扰。
  正是隆冬大雪,没有粮食和御寒衣物,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我会想办法。”林烬往军帐中走,挪步时身形微晃了一下。
  副将赶忙上前扶住:“将军!”他朝近卫喊,“快去叫军医。”
  “没事,”林烬扶着木架站稳,轻轻扬了扬手,“你先下去吧。”
  山峦上覆盖的白雪,会在开春的暖阳下消逝于无形,像一场大梦,也像林烬的赫赫军功。
  换了君主,不讨人喜欢,这些便一无是处。
  他忠心耿耿,为了朝廷南征北战,几次险些送命,却连将士温饱都不能解决。
  这些年朝中发下的赏赐,他都掏空变卖充作军饷,可这仅是杯水车薪,如今,更是连虞幼文的都添了进去。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么没用。
  漠北将领发来的军报搁在桌案,上面写着钱粮已至,并无报忧之言。
  那些人是皇帝亲信,他明白其中意思,这是要他交出军权。
  只要换了将领,打散重编,就能让士兵有裹腹的粮食,御寒的衣物,夜夜不用枕风入眠。
  天黑时近卫掀帘入帐,送来京中的信,林烬翻看信封贴笺,大多是京营呈报。
  没有虞幼文的,他便先看辛捷写的私信,可惜只有寥寥几字:崔大人已安然回京。
  字迹虽说不上好看,但进步很大。
  辛捷不可能就认识这几个字,怎么不多写一点,林烬想回信骂他,又觉浪费笔墨。
  这晚他没有睡,坐在小案前,面前是辽东地图。
  除了辞官和劫掠,他想不出解决军需的办法,北边兀良哈部比他还穷,能动的只有东边。
  辞官应该更好,他不是恋栈权位之人,此时也无人能伤害虞幼文。
  再说皇帝只是针对他,并无其他大错。
  或许,卸甲归田才是正解。
  副将深夜押粮回营时,主帅帐里还亮着烛火,他担心林烬的伤,便去催他休息。
  可是掀了帘子,就看见林烬摸着铠甲,久久没有回神。
  虞幼文回了崔府,那日虞景纯留下的侍卫还在,他不予理会,径直去了卧房。
  柳秋正站在书桌边,手里握着江南银库的金令,垂眸细细端详。
  “陛下可好些了?”
  虞幼文解了系带,把披风挂在椸架上:“死不了。”
  柳秋诧异他的语气,却实在无力多问,她放下金令,拧了抹布继续擦拭书桌。
  虞幼文脱了湿透的靴子,坐在炭盆边烤火,耐心等着她说话。
  柳秋把书桌反复擦了好几遍,终于下定决心。
  “殿下,我想去皇陵给娘娘司香。”
  虞幼文闭了闭眼,轻声应了。
  柳秋又有些犹豫不决:“可娘娘……”她声音哽咽,“娘娘让我照顾你。”
  虞幼文趿着木屐,走到箱笼边翻找干净衣物:“我很好,柳姨放心就是。”
  他把衣物搭在手臂上,阖上箱笼:“你年纪也大了,皇陵凄冷,记得带几个得用的人。”
  话落,他去温泉洗漱,浴后天色尚早,回房时柳秋已经离去,书案上搁着一个扁长木匣。
  虞幼文撕开封条,匣中有封信,和一卷明黄圣旨。
  是皇祖母留给他的,虞幼文看完信,在深浓暮色里渐渐泣不成声。
  这世上,再无人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哄,说一句孙儿别怕。
  过了许久,他收好信件和圣旨,换上素白宽袍,着人备了一副棺椁,赶往锦衣卫值房。
  石锋听人通禀,忙亲自出门迎:“在城外乱葬岗找到的,找仵作验过——”
  他话音微顿须臾,接着说:“生前受了烙铁鞭刑,十指都……”
  “人在哪儿,”虞幼文尽力稳着声气,可还是轻微颤抖,“带我去看看。”
  石锋在前引路,转过回廊,一间偏僻的房间,推开门,孤零零燃着一支白烛。
  烛台旁,是一臂宽的木板,上面白布盖得方正,模糊显出人影来。
  石锋揭开布,确实是阿桃,应是让人收拾过,她穿着嫩绿色衣衫,头发湿润的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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