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凌无非微微一愣:“也就是说……”
“我随时都可能忘记一切?”
柳无相略一颔首,若有所思。
庭院,更深露寒,霜天风起,吹得半开的窗扇发出颤响。
凌无非倏然抬步,走至桌旁,徐徐铺开一摞画好红色框线的纸笺,拿起墨锭盖入砚台小心研磨。
墨锭光滑如皂,于砚中一圈圈辗磨,缓缓研开流畅的墨痕,洇满笔尖,落于纸上,色沉如深川。
字迹工整清隽,狼毫擦过指尖,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乙酉年六月初十,小暑……
夜沉星冷,寂寂长夜过尽,初晓日升,光华远照千里。
沈星遥与叶惊寒二人,从睦洲出发,去往仙霞岭。
深秋天寒,黄叶零落一路铺满野径,天阔云低,压得一片碧蓝镀了灰,始终暗沉沉的,似要下雨一般。
叶惊寒见沈星遥一路始终安安静静,一句话也不曾说过,思绪一转,主动开口问道:“我记得你上回说,当年你公开身世前,便与段家结过仇怨,如今这般态势,你来出面,想要从段逸朗手里获得确切的消息,只怕不容易吧?”
“我大概知道,他需要什么。”沈星遥眉心微沉,若有所思。
“你知道?”叶惊寒略微一愣。
“名门公子家道败落,偏偏身无长物,只能任人欺凌。如今没了长辈撑腰,只能依靠自己重振门楣。”沈星遥说着,唇角忽地一弯,转头看向叶惊寒,目光略显狡黠,“还有一件事,我好像从没告诉过你。”
“何事?”叶惊寒顿时来了兴致。
“当年我师妹身患怪病,急需求名医诊治。段元恒以此为挟,使了手段,把留我在苏州。”沈星遥眉稍飞扬,笑意吟吟,“他想让我做他的孙媳,好让段逸朗多个帮手,助他武艺精进,保住‘天下第一刀’的招牌。”
叶惊寒听到这话,笑意不觉僵在脸上:
“你该不会是想嫁给他吧?”
第111章 地辟天开指瀛洲(一)
“倘若是呢?”沈星遥唇角勾起的弧度越发分明,似笑非笑道,“叶宗主以为如何?”
一叶红枫离枝,飘飘曳曳坠地。风拂过青年额前,撩起一缕碎发,如丝绦垂落。
叶惊寒蓦地察觉她方才的话只是试探,不觉摇头感慨:“我该想到的,你断不会这么做。”
“我向来行事都是想到什么做什么。”沈星遥大步往前走开,口吻平静如常,“从前不可能的,往后也不可能。你若总是把心思放在那些不可能的事上,我可不敢再与你有往来了。”
“像对他一样?”
“他?”
沈星遥恍惚片刻,方反应过来叶惊寒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淡然一笑,反问他道:“在叶宗主看来,看得见与看不见,哪个更容易放下?”
叶惊寒闻言,唇角微挑:
“放在心上的,不管见与不见,都放不下。”
他说完这话,大步往前走开。一簇残枝的影子映上他肩头,如冰裂的瓷纹,背影落在她眼里,萧条而零落。
二人马不停蹄,只花了一日多的工夫便到达须江县,于县城内落脚歇了一晚,次日入山,来到地宫。
此地宫乃是落月坞前任宗主弓折刀尽时最后的一处驻地,原也是落月坞初入中原建派时所打造的。内中格局已重新修缮,唯独门后那方巨大的天齐仁圣大帝石雕不曾动过。
十丈余高的穹顶雕砌出一格格灯台,缀满灯火,照得幽暗的室内一片灯火通明,再不似当年那般阴气森森,四面增设了数间石屋,终于像个给人住的地方,而不是鬼气森森的阴曹地府。
而住在这里的段逸朗,却像个将死未死的人,成日静坐不动,望着不知名的角落发呆。即便听见落月坞门人端茶送水的脚步声,也像听不见似的坐着,仿佛一尊石雕。
叶惊寒从门人手中接过茶饭,推门走了进去。沈星遥随后跨入门槛,却看见上回自己让林双双转手送来的两只药瓶歪七扭八倒在地上,瓶内丹丸洒出,凌乱一地。
“你既然这么不想活,何不干脆自尽?”沈星遥说着,即刻上前拾起一瓶落在地上的丹药,反手扔出门外。
叶惊寒瞧见此景,听着门外药瓶落地碎裂的声音,不觉一怔,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见段逸朗仍无动作。沈星遥继续俯身拾起另一瓶药,扬手作势要抛。
“你究竟想要如何?”段逸朗暴跳如雷,霍地站起身来,冲她怒喝道。
“帮你。”沈星遥不以为然,“你既然想死,那我当然要尽快帮你达成愿望。”
“沈星遥,你还嫌羞辱我羞辱得不够吗!”段逸朗怒不可遏,瞳底似有一团火在烧,“是我技不如人,是我学艺不精,丢了组上传承。可却又如何?我所负是我爹娘祖父,丢的是我段家家学,干你何事?”
“既与旁人无关,那你便走吧。”沈星遥说着,扭头对叶惊寒,面无表情道,“想必叶宗主也没那么多工夫养一个闲人。既然段堂主不喜欢寄人篱下,也不喜欢与人打交道,那请自便——”说着退开几步,随手一指门外。
段逸朗冷笑一声,竟什么话也不说,转身一步一个踉跄走远。
“真不管他?”叶惊寒往沈星遥耳边凑了凑,小声问道。
“他饱受挫折,早已心灰意懒,毫无斗志,对谁都充满防备。这样的人,同他说什么都没用。”沈星遥说完,毫不客气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