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因她幼时贪玩,经常晒日光,头发黑中泛棕,而他的要更黑、长度也更长些,是以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发。
嘴上说给出去了的东西,却还私心留下,乌黑的几缕,缠绕在他白皙干净的指间,明晃晃地昭告天下,她心中除不净的情思。
他眼中是什么情绪,是怒?是嘲?还是一丝丝的……怜悯。
她便是害怕他的怜悯,才不想叫他看见这灯,看见这灯中的长发。
她宁愿他们相看两厌,或他认为他们是相看两厌的。
“……你笑我吧。”
就这么泄干净了全部的力气,她重重地叹出一口气,不卑不亢迎向他的眸,倔意盈满眉尖,始终不肯服软:
“谢不归。你若觉得可笑,便笑吧。”
他忽然就狠拧了眉。
景福说:“陛下,这绸上……有字。”
“念。”
他一声落下,似要彻底剥除她最后一丝伪装,叫她心事赤.裸于人前。霎那间,她脸上血色尽褪,白得像要碎掉。
景福照做,淡蓝色的绸在他手中缓缓张开,其上猩红字迹隐隐,竟是以鲜血写就,触目惊心: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吾早逝之女,来世得投良善之家,父母慈爱,得享天伦之乐。”
“二愿吾所思之人,所犯杀孽,得蒙宽宥,寿享遐龄。”
沉寂的秋日傍晚,皇帝轮廓分明的脸庞被阴影笼了大半,愈发深不可测起来。
他身后宫人,多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环环相扣,心机深沉,不愧是阴险的南蛮女子。先学郑娘子在陛下必经之路上放水灯,再装作投水自尽骗取陛下怜惜,最后,引导陛下瞧见,她所谓的,真心祝愿。
这第三愿,还能求什么?
无非是求陛下回心转意,与她再续前缘,今后宫闱承欢,三千宠爱在一身!
“三愿……”
念到此处,景福却骤然一顿。
须臾,声音一字一句地划过耳畔:
“三愿神灵垂怜,尽收吾之爱意,断吾之妄念。”
“使吾所念郎君,此生永享清宁,与心上之人,圆满无憾,福寿双全。”
话音落下,谢不归身子一震,素来冷冽的眸裹了丝晦暗,沉沉落在她身上。
第07章 情字难
007
视线纠缠,却是他先漠然回避。
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看向那一方薄薄的绢,看绢上的字。
那字工整,是很好看的,每一个字都写得认真细致,没有一处的错漏。
她中原字会的不多,大部分字都是他教的,簪花小楷,一脉相承的清丽淡雅。
忽有风将绸吹起,思绪回到那年春日。
书房里,厚厚的《玉字林》被少女翻到了最后一页。
她合上书本,自以为会写天下所有的字了,便得意忘形地去缠他:
“夫君,我会写这世上最难写的字啦!”
他放下账册,隔着衣袖轻握住她搭上来的手臂,郎君白衣黑发,风姿玉洁,眉眼里全是耐心,“是什么?”
“嗯……不如这样!”她眼珠一转,一合掌,“我来写,夫君你看我写的对不对,”
“若我写对了,我要云珮阁的那条缕金凤尾桃花裙。要红色的哦。”
“若我写错了,”她眼珠一转,声音清脆,“夫君便买邺城最时兴的衣裙予我,如何。”
邺城最时兴的衣裙,便是云珮阁的缕金桃花凤尾裙。
无论如何都是她占便宜,偏她不以为耻,飞快取了朱砂笔,塞进他掌心,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赌局既开,不容反悔。”
他无奈低叹,却是一脸温柔纵容。
须臾,宣纸铺开,她咬着笔头仔细回忆着笔画,掌心压着纸张一角,于空白处,如描摹图画那般一点点落笔,唤他来看。
他看罢却摇头,修长的手执那一支沾了红的朱砂笔,轻轻划去。
她不服气,又写一字。
他含笑,划去。
再写,再划去。
一连十二个结构臃肿,字形复杂,却都被他用红红的线划去,否决。难道这些字,都不是这世上最难写的字么?
她只当他故意刁难,怒上心头,搁了笔轻“哼”一声,赌气不肯再写,摆过头,鬓发银饰急促作响,似乎在发泄心中不满,那眼睫低垂,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分外的惹人爱怜。
分明是她要炫耀卖弄,反倒成了他的不是,郎君望着她的眸光温柔如水,无奈笑着,袖袍一扬,起身绕到她背后,从后轻握了少女皙白纤细的手。
薄荷香清凉环绕,恰似他在颈侧的吐息,他的手修长好看,指如玉琢,掌心干燥温暖,她感受着郎君指腹的薄茧,不由得转嗔为喜,晓得他这番分明是要帮她作弊,赢下这赌局。
芊芊自豪地想,其实,她还是个逢赌必赢的小赌神哩。
前提是,赌桌上是他。
她满心的期待欢喜,脑子里都是那条桃花裙朝她招手的样子,任凭他握着她的小手,蘸了浓墨的笔尖压在纸上,从左到右画下了一条水平线,赫然是一道极漂亮、极有风骨的……“一”。
他写完这个一,突然顿笔不写。
“?”怎么可能?天底下最难写的字是这个?她觉得他在侮辱她作为一个二八少女的成熟的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