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门扇开合声打破了这份宁谧。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首寻声望去,衣着简朴的老者入内,弓腰垂首,眉目慈和,却沁着淡淡的愁苦。
  看装束应当是哪户人家的杂役。
  “您买点儿什么?”
  老者简单回了两句,递给屈慈一张列满条目的单子。
  从头至尾粗略扫过,上头要的东西又多又杂,店里有的品类点兵似的全都点了个遍。屈慈只好起身去库中清点货品。留下崔迎之一人,便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老者闲谈起来。
  “您是哪家的呀?”
  “我主家姓陈,住在城东。”
  “欸?是陈员外吗?”
  “对,老爷年初的时候就不大好了,一直拖到现在。”
  “那这下子岂不是轮到陈小郎君当家了?”
  老者连连摆手,偏过头去,似是不敢多言。
  陈员外膝下唯有一独子,那小郎君是下洛城出了名的纨绔二世祖,连崔迎之这种平素闭门不出,对风言风语漠不关心的人都略有耳闻。
  倏尔,老者似乎瞧见了什么。他眯着眼,面色犹疑,目不转视地盯着架在一旁案上的断剑。
  断剑从头至尾通体漆黑,只是剑身断了约莫断了三四寸,断口齐整,似是被折断的。剑柄是木制的,尾端还挂了串菩提珠子。
  日光洒落,剑身泛出骇人的寒光。
  这样特征鲜明的剑,若是有心留意,再见时轻易便能将其认出。
  半晌,老者恍然,指着这剑问:“敢问这剑何来?”
  崔迎之不明就里:“这是我师傅的剑。”
  前几日收拾屋子的时候,这剑被一道翻了出来。虽已是断剑,但宝剑蒙尘,尤为可惜,屈慈便把剑擦净,摆在铺面正堂里,权当个摆设。崔迎之也没干涉。
  她师傅从前交友甚广,这剑又摆在这么显眼的位置,有人认出来不足为奇。
  正说着,屈慈清点完东西回来,就见老者对着崔迎之发问:“你师傅是不是姓沈?”
  屈慈看见崔迎之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
  据老者所言,他从前被她师傅偶然救过一回,因这剑样式少见,经年过去仍难以忘怀,今日乍然再遇,才得以辨认出。
  崔迎之没有怀疑,她师傅素有善心,救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送走了老者,崔迎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翻了两页书,她抬首,对频频觑她的屈慈道:“怎么了?账又对不上了?对不上就算了呗。”
  从前这账本她记得随心所欲,主打一个她能看懂就行。
  屈慈接手以后对着这惨不忍睹一团乱麻的账簿,毅然决然地决定重新盘一遍,最起码做到行列分明。只是这显然有点费事儿。
  屈慈先是摇首否认,又似乎没忍住,向她确认:“你师傅姓沈?”
  这话问得奇怪。
  崔迎之挑眉:“怎么,你也认识我师傅?”
  他当然不认识她师傅。
  只是就他目前所知而言,她师傅不应当姓沈才对啊?
  一个陌生的名字攀上在他心头,萦绕徘徊,经久不消。
  困惑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难以遏制。
  不过片刻,他蓦然放下笔,将盘旋在心口的名字脱出:
  “那么,崔迎之是谁?”
  崔迎之。
  那块墓碑上的名字。
  屈慈起初以为那是她亡夫的碑。可是从邻里处打探来的姓氏与此并不相符,她本人也直接否定这个亡夫的存在。后来又听闻她有个亡故的先师,屈慈便顺理成章地认为她师傅是那碑的正主。可是方才,这个猜测也被否定了。
  他本不该问出来的。
  那块碑到底是谁的其实跟他也没什么干系。
  只是她身上实在有太多隐秘。
  他似乎没能经受住引诱。
  崔迎之听到这个名字不由一怔,很快想明白了这名字的来处。
  移目间,贝齿咬住下唇,她垂首作沉思状,久久不言。
  “如果不方便的话……”
  不等他说完,崔迎之倏然抬首,正面迎上他那探究的目光,神态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下定决心似的一字一句地回应道:
  “那是我为自己立的碑。”
  “因为——我死之后,无人再会为我立碑了。”
  第4章 雨霖铃(四) 屈慈:这日子没法过了。……
  阴云笼罩数日的下洛城终于放晴,云消雨散,斜阳越过窗棂洒落在崔迎之平和的眉眼上,为她更添一丝生气。
  崔迎之没有给屈慈追问的机会。她故作轻松姿态,眉目间一片淡然,“你现在知道我的名字了。那你的名字呢?”
  她站在光中,周身布散烈烈朝辉,像破碎又重铸的断刃,毫不在意自己的裂纹被他人窥觑,刺穿了满室阴翳,也刺入人的心尖。
  明明背着光,屈慈仍被斜阳刺目似的偏过头,移开眼,言不由衷:“我真的叫张三郎。”
  “……”
  室内短暂的凝滞与沉闷皆被一扫而空。
  崔迎之捂着胸口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夸张做派:“家中长辈以前可真的都唤我三娘。”
  “我对你付出了整整一半的信任,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ˉ
  崔迎之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屈慈的真名。
  那时在荒山上将人捡回来之前,她已对屈慈的身份有过心理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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