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起初倒还好,崔义裘衣宝马,衣锦还乡,耀武扬威地向崔正证明他的功绩,证明今时不同往日,少时凡庸的他已然功成名就,相反被寄予厚望的崔正继承了家业却没有闯出半点名堂。崔正并不在意,只是真心为崔义高兴。
  可后来,相处得愈久,矛盾也逐渐显露。
  崔正心忧于崔义对他那才华斐然的儿子的苛待,好心劝说于他。他却认为崔正嫉恨他得了这么个好儿子。
  崔正劝他财不外露,不要过分张扬,免得引火上身。他却认为崔正眼红他如今的高位,心有不甘。
  心底看不惯一个人时,不论对方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本意如何,念头无疑都会被往坏处靠拢。
  最终的争端爆发于一个深夜。
  年幼的崔迎之躲在书房外,听见了他们兄弟二人放声大吵。
  她从来没听见她这个往日温声细语的爹声量那么大过。
  争执的根由似乎是因为崔义身上那笔来源成谜的巨财。
  她听见她爹说崔义做的是害人的买卖,若是事发,整个崔家都要遭难。
  他劝他去投案。
  崔义少时离家,摸爬滚打至今,若非做这赌命的买卖,又哪里会有今日的地位,自然不肯,反而指责崔正对他嫉恨。
  崔正又说若是崔义执迷不悟,就要大义灭亲,直接告到郡守府去。
  他少有才名,曾担着整个县中科及第的希望,再加之崔家的名望,是真的有本事登府状告的。
  崔迎之不知道崔义最后是如何回答的,阿娘发现了躲在房外窗下偷听的她,将她领走,不让她再听。
  不过这都无关紧要。
  因为没过两日,便是血案临头。
  她侥幸逃离,流落街头,想要报案,官府又敷衍推拒,最终将事情定为了悬案。
  可她心中再清楚不过这是谁的手笔。
  穷困潦倒,无人可依,外祖家也害怕惹祸上身,对她几次三番地回避。
  她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也不愿强求,于深夜折返,孤身回了曲城。
  那日曲城落了场大雨,萧瑟的寒意直往骨间涌。她没有伞,就坐在崔家这断壁残垣间,淋得浑身湿透,出神地想她早晚有一日要亲手杀死崔义报仇雪恨,又想她如今到底该去哪里。
  思量间,迎风扑面的雨滴不知为何失去踪影,她抬首,就见沈三秋支着把伞,蹲在她身前,用柔且轻的语调,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呀?”
  如墨的夜色里,沈三秋穿着一身白裳,也似夜间唯一一点光亮。
  她木然道:“这儿是我家。”
  沈三秋似惊似诧,问她:“你是三娘吧?我是你阿娘的故交,原本听传言说崔家全府上下都遭了难……”
  她收了声,用袖口将她面上混着泪与雨的水意擦干:“我叫沈三秋。你愿意的话,我带你去找别的亲人吧?”
  年幼的崔迎之垂首,仿若无知无觉的木偶,冷淡道:“我没有别的亲人了。”
  沈三秋似乎有些为难,也不好就此将人抛下不管,踟蹰一番,又道:“那跟着我怎么样?只是我是个江湖人,仇敌也不算少,生活上定然会有些麻烦。”
  江湖人。
  崔迎之终于有了些反应,抬首,近乎死寂的瞳孔有了些光亮:“你可以教我习武吗?”
  沈三秋牵起她湿漉漉的攥紧衣摆的手,点头:“可以,但是你得吃得下苦头。”
  年幼的崔迎之那时还未经历往后种种,只是想当然地想,她往后余生不可能再会吃比家破人亡更苦的苦头了。
  第31章 旧时梦(六) 该死的狐狸精。……
  崔迎之平静讲述着, 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又仿若一切早已离她远去。
  她感受到屈慈搭在腰间的手将她搂紧,又蹭了蹭她的发顶, 带着安抚的意味, 失笑道:“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儿了。我师傅是个顶顶好的人,这世上也再没有这样好的人了, 习武虽然会吃苦, 但我跟着她过得真的挺好的。她有时候会接走镖的生意,我们一起去过西域,见过蓝眼高鼻的胡人,去过岭南,险些误食毒草死在那儿,还赶过船下过海, 去偏僻无人的小岛上遛过弯。她说她想趁着还走得动见识见识广阔天地,我就陪着她一道走南闯北。要不是遇见她,我这辈子不会遇见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儿,意识到这个世道其实也没有烂得那么彻底。”
  如果后头没有发生那么多事, 她如今大约仍跟着沈三秋, 或许此刻正借住在某处不知名的村子里, 打赌第二日是否有雨,她们又是否能顺利赶路。
  再往下的事儿与最初的话题关联不大, 崔迎之今日也不愿提及这些,便就此打住,埋在屈慈怀中,声音有些沉闷:“轮到你说了,别耍赖。”
  屈慈只好叹息着吻了吻她的发顶, 并未从头讲起,而是问她:“你知道屈家的暗卫死士加起来一共有多少人吗?”
  “百人?千人?”崔迎之摸不准。
  “我离开的时候,还活着的有四十三人。”
  一个意料之外的数字。
  “这么少?”崔迎之惊讶抬首,可只在一片黑暗之中透过些许月色窥见满是咬痕的脖颈以及光洁的下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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