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一切都像是再俗套不过的江湖话本。
  朱九娘无疑是不幸的,流落街头又被人纠缠,要她委身。但又是幸运的,她遇上了恰逢途径此地的沈三秋与崔迎之。
  崔迎之那时候仍是少年,风华灼灼,意气风发,锐意也未被世事消磨殆尽,遇到这般不义之事,自然会出手相助。
  纠缠之人被崔迎之折断了手腕,叫嚣着逃跑了。朱九娘被救下,沈三秋又给了她一些过渡的银钱,帮她寻了个织布浣衣的差事,虽是辛苦些,但总归是温饱不愁。
  若是事情就此结束,无疑不是一桩美谈。
  可是崔迎之实在太倒霉了。
  她真的不理解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能坎坷成这样。
  那日纠缠之人虽然并未再度寻回来,可他偏偏不巧认识沈三秋。沈三秋这些年行侠仗义,行走江湖,路见不平多了,得罪的人实在不少,其中又以与屈家有过合作的江湖人居多。
  那人心有不平,通过屈家的消息网,将沈三秋的下落传了出去,召集了一大批人对沈三秋和崔迎之围追堵截,偏偏因为沈三秋也曾得罪过屈家,故而屈家虽明面上未直接参与,暗地里却没少推波助澜。
  沈三秋身法再如何好,终究不过是肉体凡胎,没有通天的本事。
  出事那日,崔迎之被围困在另一处,孤身应对比她更有经验,身法更好,武功更高的几十人,终是不敌,右手手腕落下了再也消不去的疤痕,那人将她的腕骨踩断,狰狞又嚣张地让她猜猜她师傅的尸骨能剩下几块。
  她伏在地上,通身浴血,痛得爬不起来,不肯痛哼一声,也不肯落一滴泪。仿佛但凡有违,她就真的输了。
  或许是因为那群人最初的目的根本并不是她,又或许是因为见她成为一个废人比让她死了更叫人觉得称心。
  那群人并没有杀了她。
  可侥幸苟活又能如何呢。
  她师傅死了。
  美名遍布江湖,行善积德大半生,坠崖而亡,尸骨难全,最终余下的也不过是一柄断剑与流传于市井的虚伪的惋惜哀叹。
  那些她曾经帮过的,救过的,交情斐然的,有过一面之缘的,全都因畏惧忌惮得罪屈家,没有一个人来助她,哪怕是提前半刻通风报信。
  沈三秋最初将她捡回去时,说习武会吃苦头。她理所当然地想,她不会再吃比家破人亡更苦的苦头了。
  可是在拖着满身伤势没日没夜地在崖底寻找沈三秋尸身的时候,崔迎之突然觉得:
  她不该妄加揣测天意。
  这世上的苦头是吃不完,也分不出高下的。
  第33章 春蚕尽(一) 这爹娘怎么一个比一个心……
  屈慈可算明白那日出了陈府, 崔迎之转头险些同他吵起来是为什么了。
  素日里从不疾言厉色的她那时难得生出几分真情实感的恼意,她一边说自己软弱,不想同旁人再有牵扯也不想起争执, 一边撩开袖子把腕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明晃晃摆到他眼前让他看清楚。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底下还有这些事。
  明明是在行侠仗义, 却如蛛网般牵丝带线地扯出了一系列事情,最终落得那样的结果。
  屈慈知道崔迎之将沈三秋看得有多重要。可偏偏就是这样在她生命中占据了大半份量的人因此亡故。
  庸庸俗世, 又只余下了她一个人。
  所以她才会那样画地为牢, 囿于囹圄,心也永远围困在小楼,不肯迈出半步。
  怜惜,不平,亦或是愤怒,五味杂陈。
  屈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事人却是一副完全看淡了的作态, 虽有感叹,更多的仍是历经世事的怅然。
  事到如今,崔迎之早已习惯了命运待她的不公。
  两人坐在胭脂铺的后院,朱九娘临时备了些糕点,又煮了新茶, 待将孩子哄睡, 这才空闲下来亲自招待二人。
  她抱歉道:“孩子这个年纪离不得人, 实在对不住。”
  崔迎之素来对孩子宽容,自然不会计较, 两人随意闲谈了两句,话题自然而然扯回了当年的事儿上。朱九娘说:“若非遇见了二位恩公,我如今都不知还能否苟全性命。我最初在沈女郎介绍的差事那儿做了两个三月,谁料……欸,有了身孕。本是不想留的, 但到底也没舍得下手,索性从前家中经商,耳濡目染也会些,又省吃俭用攒了点本钱,开始做起了生意。一路摸爬滚打几年,来了临湘这商贸往来之地,到如今,可算能盘得下一间店面了。”
  当年的事情,若是当真仔仔细细地将一切掰扯明白,朱九娘其实只是个引子,与旁的事情没有半分关系。可人的感情终究不是那么容易被理智操控的。
  崔迎之连崔路都没如何憎恨过,却没法将朱九娘与这件事彻底撇开,只当个顺手救下的寻常人。
  但归根结底,比起朱九娘,她当初更厌恶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每当她在深夜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那只再也举不起刀剑的手对着空旷无人处一次又一次握刀劈砍的时候,她总会出神地想:
  是不是当初她不为了抄近路拉着沈三秋走那条巷陌,她就不会遇见朱九娘。
  是不是她当初不多此一举,沈三秋就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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