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我失眠了,在床上烙了一小时饼也睡不着。今晚能在你这儿借住一宿么?”她问。
  她的眼神让江承想起当初她才搬到对面,骗他说自己没带钥匙那晚,当时她好像就是这样,狼狈的,可怜巴巴的,像是某种被人遗弃的小动物,像是块水晶被摔碎又拼凑粘合后的样子。
  她还是那样子,他的心情却是不同了。彼时的他,是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同情怜悯,现在却只觉得心疼,好像在看着她的时候,她眼里那些沉重的东西顺着目光落进他心上了似的。
  江承侧了身,让她进来,她便很自觉地直奔卧室,钻进被他的体温烘得暖和和的被窝里。她不说,他也没问,从衣柜里抱出床被子,打算去客厅睡。她见他要走,立马跳下床,光着脚在地板上踏出通通的响声,然后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
  “你走了我睡不着。”她说。
  于是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各盖各的被,江承闭着眼,却觉得自己毫无睡意,他听见窗外的风雨声,但似乎比风雨声更大的,是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他闻到一阵花果香,大概是她沐浴露或是洗发水的味道,那是一种很好闻的味道,裹挟着她的体温,让人联想起春和日丽的花园。应该睡沙发的,这简直是自我折磨。他想。
  她翻了第十次身,而他依旧躺得笔直,像是第二层床垫。
  然后他听见她轻声问:“睡着了么?”
  “没有。”如蒙大赦。
  “我也睡不着,那聊会儿天?”
  她又翻了个身,看着他,“我今天跟我妈去逛人民公园了。”
  “是么?”
  “我们去了相亲角,有好多挂在绳子上的征婚启事,我们一张张看过去。”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晦暗不明。
  江承呼吸一滞,“嗯”了声。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他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满,温声问:“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你觉着咱俩像男女朋友么?哪有正常男女朋友像我们这样?”
  “为什么这么说?”
  她裹着被子蛄蛹了两下,凑近些,“我跟你说我去相亲角了,正常男朋友不该生气吗?至少也该委屈一下,问我是不是不要你了,可你呢?你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也生气啊,我也委屈,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始终有选择的权利。”
  “……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冷下来。
  他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抚开她皱起的眉,又把她额前的碎发拢上去,轻抚她的头发,而后缓缓说出心里的话:“每次跟你在一起,我都很快乐。你对我来说,像是命运的恩赐。可又有时会觉得,现在这样平静的日子,有些不真实,像是打哪儿偷来的,总有一天要被人发现,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时婕原本还在生气,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伤感打动,同时又觉得这伤感来得莫名,柔声安慰:“不会的,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让你没有安全感么?”
  “不,是我恐怕自己没法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我有时会想,这样对你或许不公平,我可能是在……耽误你。所以,我想让你知道,在我们两个的关系里,终止键永远在你手里,假如哪天你想要结束……通知我就好。”
  “这是什么暗示分手的新话术么?主动权在我,你被动接受?”
  江承笑了笑,“完全不是,真心话。”
  时婕从他的眼中分辨出真诚的成份,又往前蛄蛹了两下,拱进他的怀里,双臂圈住他的腰,“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我的事都让你知道了,可你的事好像从来不跟我说,好不公平啊!”
  “好啊,那就说说我的事。你想听什么?”
  “随便啊,都可以,只要是关于你的,我都想听。”
  于是,她便窝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声音,像是在潺潺雨声中一条缓缓流淌的河。
  “我今年31岁,比你大3岁。我家里人就是爸爸和弟弟,爸爸是华财大学经济学院的教授,也给几家公司做顾问。弟弟你见过的,是京大美术学院工业设计系的讲师,他总在研究些奇奇怪怪的项目,比如可以制造云朵的水汽采集器之类的。我妈妈是五年前去世的,淋巴癌。”
  时婕仰起脸看他,安慰似的轻抚着他的背。
  江承:“没关系,已经过了难受的时候了。我父母是大学同学,感情很深,妈妈去世后,爸爸过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也没有再婚的想法,大概率余生要自己过了。我家里就是这个情况。”
  时婕:“那你自己呢?”
  “我?”
  “比如说,你来雁留之前,是做什么的?”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游移开来,不知落向了哪里,“上班啊,在北京,这没什么可说的……现在提起来,像是上一世的事了。”
  分明是在回避。但时婕却不想追问了,她觉得疲惫,从蔡秀芹那儿出来后,她就开始觉得疲惫,那是种从内而外渗出来漫开来的脱力感。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说:“我真羡慕你,你的父母那么相爱……我一直以为,一场婚姻里得有两个彼此相爱的人。”
  她顿了顿,笑了下,“没想到,奴隶主和奴隶也可以绑在一块过一生。”
  江承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父母,他没有问,只把她抱得更紧了。
  她的声音在他的怀里闷闷的,“我才知道,其实我妈真的很可怜。我都无法想象,这三十来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爸对她很不好,真的,很不好……我没法恨她了,要是我也恨她,那她就太可怜了……可是我想不通,她为啥就甘心这么活一辈子?我觉得她像是被个纸笼子困住了,明明站起来就能冲破的,可在她眼里,那笼子是铁做的,是不锈钢做的,焊死的,坚不可摧。她宁可给自己洗脑,这么过也挺好,别人也是这样的,她也不愿意站起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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