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记者和围观群众脸上的兴奋立马被失望和微妙的鄙夷取代,仿佛刚才的笑容、欢呼与掌声都错付了一般。再没人搭理他了,人们由着他像条招人嫌的生了癞疮的野狗一样跑开了。
  好在他们也并没有失望太久,因为一个新的身影打校门口出来了,这次是个看着就十分阳光开朗的男孩。
  面对一拥而上的记者,他笑容满面地挺了挺胸膛,像是做足了准备似的,给出了堪称满分的回答:“今年语文题难度中等,作文题目紧跟时事热点,也很有深度,非常考察学生的思辨能力。我已经保送a大了,但是我觉得没参加过高考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所以来体验一下。祝愿今年的考生们都能取得好成绩吧!”
  家长们又不自觉地鼓起掌来了,这才是他们心中真正的小英雄呢!他们用一种既钦佩又羡慕、近乎于狂热的目光望向那孩子。记者们也个个笑靥如花,心满意足地收工,各回各的单位剪片子去了。
  时婕转头望向那个独自落寞远去的背影,追了上去。
  “嗨!”她故作轻松地拍了下他的背,他却吓得一激灵,看到是她,才放松了表情。
  “没事儿的,不就是没考好嘛,高考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啦,人生的路又不止那一条!”时婕安慰道。
  王峪没搭茬,沉默着走了一段,突然问她:“听我爸说,你在北京上过班?北京好么?”
  他顿了顿,解释:“我想去北京上学……也不一定非得是北京,上海、深圳,都行。”
  时婕:“为啥呢?”
  王峪:“我听说,大城市里,你穿成啥样都没人会多看一眼,是真的么?”
  “大概……是吧。”时婕摸了摸鼻子。
  “那一定好自由吧!”王峪眼中的神采没维持多久,又渐渐黯淡下去,“可我成绩不好,肯定上不了本科线,我爸多半要逼我复读……我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复读能有啥用……”
  时婕不知能怎样安慰他,那终究是他们父子的事,她连自己的父亲都无力改变,更何况是别人的父亲?
  想起上次在七中门口的巷子里,他被人从包里翻出的那种叫什么孕酮的药,她便问:“你吃的那个药,是大夫开的么?”
  王峪嗤了声,“咋可能?那是处方药,得去医院精神科开易性症的诊断证明的,能开这个证明的医院,咱们这儿根本没有,就算有,还要求家长同意……我那个是网上买的,我们有个群,群里会分享这些。”
  时婕:“那个应该是激素药吧?不能随便吃的,会伤身体。”
  王峪不以为然地笑笑,轻声说:“我们不管那些叫‘药’,我们叫‘糖’。你知道么,我……我有时候脱光了,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身体,觉得它好奇怪,太奇怪了,它根本不该是我的一部分,它让我像个……怪物……直到吃上糖之后,开始有变化了,哪怕变化只有一点点,我都觉得好有希望……我没法离开糖了。副作用什么的,我吃之前就知道啊,恶心、浑身没劲、胸和下面有时会疼、偶尔心慌冒冷汗手脚发麻……糖一吃上就活不长啦,我知道的,但无所谓啊,我也没想要长命百岁。”
  时婕斟酌用词,犹豫着开口,“你确实想做女孩么?你年纪这么小,可能是受了什么影响……比如说,我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我表哥不要了的,导致有几年我性格很像男孩——”
  王峪打断,“你也这么想,和他们一样。没有!我没受过什么影响或是刺激。我小时候没有穿过姐姐剩的衣服,我爸妈也从没把我当女孩养,正相反,他们以我的性别为荣。我妈说,她当年生我时特别费劲,本来想顺产,结果疼了十几个小时,就是生不下来,拖得我胎心都快没了,这才只好转成剖腹产,生一次把两种罪受齐了。但她看到我爸掰开我的腿,乐得两眼放光,宣布‘是个带把儿的!’她就觉得一切罪都值了。”
  这时他们恰巧路过江边,便坐下来歇脚,阳光照在江面上,金色的光芒随着粼粼波光荡漾,好像江中翻腾的大鱼闪光的鳞片。
  正午江堤上人不多,都是些无所事事的,有头戴大遮阳帽一动不动的垂钓老头,有挥着蒲扇消汗的摊贩,还有个穿着白色蓬蓬裙的小女孩,挣开老人的手哒哒跑远了,她牵着印有粉色小熊的透明气球,纱裙沐浴在阳光里,给她勾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她越跑越远,直到小半身子融进光里,忽然被块石头绊了个趔趄,气球脱手,高高地往天上飞去。
  时婕和王峪不约而同望向那远去的气球,看它打着转儿消失在一片无垠的蓝里,再也寻不见了。
  “我初中的时候买过条裙子,一条很漂亮的白色连衣裙,用我的压岁钱买的。”在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里,王峪幽幽地说,“我一直把它藏在床垫底下,有天趁家里没人,我穿上了裙子,涂了妈妈的口红,跑到卫生间去照镜子,没想到我爸突然回来了,他发现我锁着卫生间门不肯出来,就起了疑心,敲门,砸门,最后一脚把门踹开了。当时我刚把裙子塞进抽屉里,蕾丝花边还夹在外头,我慌得拿手背想抹掉口红,结果搞得手上、脸上成片的红。我爸看到我这样子,一把掐住我的后脖颈,把我的脸按进洗手池里,放水,扯下毛巾死命擦我的嘴,见血了才撒手。然后,他拽出那条裙子,徒手撕成了碎布。”
  时婕不知该说什么,他们把手背撑在背后,仰头呆望着碧蓝天空中棉花糖般的云朵,和江堤台阶上呆望着江面的人们一样。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