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这时,他的无名指肚感觉到他儿子屁股上一处小小的凸起,原来是块粉红色的胎记。他抱给刚生产完的满面汗水的孩儿他妈看,她憔悴地笑着,说那胎记像只小鸟。他立马反驳,什么小鸟?明明是鹰!是展翅欲飞、一飞冲天的雄鹰!
  想到这儿,他如同从记忆里揪出了一根线头,急不可耐想要求证。他掏出钥匙,大力转动门锁,钥匙串在门上撞出一阵令人心慌的乱响。门开了,他一把将王峪推进屋内,害得孩子打了个趔趄,刚站稳,就被父亲一把扒掉裤子。
  那块胎记露出来了,比记忆中小了点,形状和颜色却对得上。关于抱错孩子的希望破灭了,王大爷瞪着它。丑东西!什么雄鹰?现在看连小鸟都不像,只不过是一团粉得碍眼的乱七八糟的丑东西!
  王峪从被冷不丁扒了裤子的惊吓中醒过神来,慌忙拽上裤子,踉跄着退了好几步,想要远离这可怕的父亲。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王大爷蹬掉鞋,光着脚奔向沙发,略显肥胖的身体陷进去,砸出沉闷的声响。他大叉着腿坐着,怒视不争气的儿子,手上掐着那两板药,扬了扬。
  “我对你不抱啥指望了,摊上你这样的崽子,指不定是老子上辈子杀人放火的报应,我认了!你不复读,非要去北京念大专。行,随你的便!横竖我就再供你三年,之后你自凭本事活吧。就一样,这些药你往后想都不要想,只要我一天没闭眼,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当个爷们!那话咋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再敢瞎折腾,我让你进精神病院呆一辈子!”
  王峪不说话,他紧咬着唇,牙齿在嘴唇上留下一排失了血色的齿痕。他用拒绝屈服的眼神与父亲沉默对峙。
  王大爷恶狠狠地把药片一个个挤出来,拎着王峪的胳膊扯进卫生间,掀开马桶盖,把药片强塞进他手里,向下一指。“把这些玩意儿给我扔进去!向我证明你能做到!”
  王峪的两只手攥成了拳,攥得死紧,紧到看得出轻微的战栗。他倔强地直视父亲的怒目。
  “我不是精神病,不是怪物,不是变态。我这类人叫‘性别不一致’,不是人格障碍,不是心理疾病。我完全正常。我只是……有一个……装错了灵魂的身体。我只是跟别人不一样,但我完全正常!爸爸!”
  他用颤抖的声音,一字一顿,咬字清晰无比。
  这郑重的声明彻底激怒了父亲。
  “不扔是吧?!死活要当娘们是吧?!”他掐住儿子的手腕,连掰带抠,逼他松手,而后夺走被汗黏在掌心的白色药片。
  他用目光四下搜寻,不知道是在找什么,在卫生间没找到,又掉转头去客厅。最后他因怒气充盈而向外凸出的牛蛙似的双眼定在了书架上,一个汉白玉寿盒搁在那儿,里头供的是他爹的骨灰。他爹走得急,还没置办好墓地,只好暂住在家。
  他把药片扔到茶几上,而后三两步冲去书架,抄起那骨灰盒,高高举起,猛地砸向茶几!
  第一下,白色药片连同茶几的玻璃台面一同裂开。第二下、第三下。药片被碾成一滩混沌的粉末,茶几的裂纹越发扩大、延伸……直至最后一下,终于彻底碎裂。
  无数细小的玻璃渣飞溅出去,在两人裸露的皮肤上割出细小的伤口。他们好似斗兽场上的人与兽,沉重地喘着粗气,不甘示弱地瞪视对方。他们同源的血滴到地板上,渗进木纹里,不分彼此。
  同一条y染色体塑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们被那条铁链一般的dna的双螺旋牢牢栓在一块,相互厌憎,却无路可逃,只得不死不休。
  汉白玉寿盒完好无损,稳稳立在碎裂成蛛网状的茶几玻璃上,寿盒上布满精细的雕刻纹路,顶盖一条脚踏祥云的飞龙,寓意镇墓安宁,世代平安。侧面雕着如意和葫芦,寓意福禄后代,有官有财。
  正中间,王家老爷子在慈祥地微笑。
  51.所以我现在烧的是五万块钱,刺不刺激!爽不爽!
  早7:30,一中暑假前最后一次升旗仪式。因为本届毕业生里出了高考状元这桩大喜事,在例行的升旗仪式流程结束后,特地增加了一个环节——校长演讲。
  袁校长慷慨激昂的声音被音响放大,带着回音,响彻一中上空。
  “众所周知,就在刚刚结束的高考中,我们一中诞生了一位省状元,也是我们一中68年校史上的第9位省状元——原高三(二)班的孙柠同学!孙柠同学凭借678分的卓越成绩,考进a大经管学院,她以非凡的毅力、坚定的信念和出众的智慧,书写了属于自己的辉煌篇章,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她的成功,不仅仅是个人的成功,更是我校教育教学质量的体现,是我们一中精神的最佳诠释!”
  一墙之隔,是旧楼拆迁遗留下的荒地,袁校长演讲中的主角孙柠正猫着腰往地上摆书。一个大黑双肩包敞着口,教材、练习册和笔记满满当当地挤在里头,撑得那黑包好似被掐着喉管灌食饲喂得肥大的胖鹅,萎靡地摊在地上,张着合不拢的嘴,只待杀鹅取肝。
  时婕倚在墙根下坐着,看孙柠一趟趟从包里拽出几本书,把地上那个书本围成的圈再扩大一点。折腾了好久,总算把包掏空,变成寸草不生的荒地上大得惊人的圆圈。孙柠站在圆里逡巡,不时伸脚扒拉下,让圆更圆。
  她转了好几圈,看来看去,总算满意了,又跳出圈去,从书包外层掏出打火机,折返回来,蹲下身,拨弄着火石钢轮,点着了一张书页,而后如法炮制,在这圆上燃起了一簇簇小火苗,还拾来根树枝,拨弄书页,火于是越烧越旺,点连成线,终于整个圆都烧起来了,成了一个剧烈燃烧的火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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