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就像现在,她毫发无伤地下班了。
  中午的阳光透过柿子树洒在体育街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连等红绿灯都成了蕴藏好运的期待。
  她穿过街头,走过体校斜对面的蓝色游泳馆,不觉多往里看了两眼。
  那里曾经是平阳市的老游泳馆,荒废挺久了,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被承包出去,改名为「寻阳游泳馆」,已经开业半个月了。
  开业那天,她被免费游泳课的体验砸中,索性在这里开始学习游泳。
  她喜欢这个游泳馆的名字,像是在描绘她即将踏上的生活。
  不过,走出体育街就没什么阳光了。
  那是爷爷奶奶家所在的东方路,盘踞着平阳市最大的旧式商业综合体。记忆里东方路总是很阴凉,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也像是这条路上不断延伸的阴影,涂抹着严冬的记忆。
  今天是严冬上班第一天,父亲严敬人以给她庆祝的名义喊大家吃饭。
  从小到大,父母都没有太关心过她的任何成绩。
  当班长了,拿奖学金了,比赛获奖了,父母总是一句淡淡地“这都是应该的”;甚至之前严冬考上重点学校的老师,严敬人都没有这样高调宴请过。
  以至于念大学的时候,严冬听到同学说只是因为高中作文得奖,父母就宴请亲朋好友的事,倍感震惊。
  直到后来,看到那些家庭条件和自己大差不差的同学们会和妈妈一起煲电话粥,闲聊网购哪个颜色的裙子、会和爸爸撒娇、会在月中就理直气壮地要下个月的生活费、会被爸妈喊着“宝贝”……严冬才意识到,奇怪的是自己,不是他们。
  她甚至需要提前想好如何开口,能假装和父亲不经意地寒暄,再引导到索要生活费的话题上。
  什么时间点他会有空,什么话题下他会心情好,什么事情能暗示他钱已经晚打了半个月,这些精确到用词的话在心中盘旋了几遍之后,严冬再找个空旷无人的角落忐忑地拨过去那个例行公事的问候电话。
  她之所以这样,不是因为父母没钱或抠门,而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关心给她。反过来,她和父母之间,也总隔着一层客气和生分。
  也不能说父母不关心她。
  他们不会夸赞她的成绩,但会偷看她的日记,然后把歌词当作早恋的证据教育她。
  他们不会干涉她交朋友,但会阻碍她和别人深交,说没有人会真心把她当朋友。
  他们不会给她开家长会,但会干涉她想要报考的专业,跑到美术班把她当众拖出来。
  他们不会花时间带她去商场买衣服,但会一下给她买五套校服,她记得自己连过年都在穿。
  他们不会教她人情世故,但会因为她丢了人就连骂带打,有些事情他们要求她生来就懂。
  如果说,那些不快乐都是基于父母的性格,为什么妹妹就不会被这样对待。
  喜欢的东西,妹妹从小到大永远可以理直气壮的索要,她会在过马路时亲昵地牵着爸爸的手,会在顶嘴妈妈后还能得到宠溺的拥抱,会在成绩不及格时被带去游乐场安慰……
  她想过,是否只是因为她是妹妹。
  她也想过,是否因为自己的性格不讨人喜欢。
  可是,她一向是懂事听话的那一个啊。
  她觉得,一定还有什么别的,让自己和父母之间,隔了一道透明的玻璃。
  会不会是因为,妹妹还小,在父母面对那些失意和争执的时刻,他们只能对“老大”动手。动手之后,不用去哄,反正“老大”懂事,躲起来哭一哭,醒来还会继续爱他们。哭完之后,还会变得更乖。他们不屑去追查“乖”造成的疏远,但会厌弃“乖”带来的笨拙,久而久之,他们也默认了隐性的隔阂,也就把更多的亲昵转向了更小的那个孩子,谁让另一个更“敏感”呢。
  这样的日积月累,雕刻出的是两座完全不一样的雕像。
  一定是,一定是这样吧。
  幼时的严冬,身上的皮肤总是没有一块完好的。一次早读,严冬全程伏在桌子上,老师见她不对劲,把她喊到了办公室,这才看到她脸上的青肿。老师问她做了什么,才会被这样对待。她想,“是啊,我做了什么。”
  她鼓起勇气问杜俊芳,她熨着自己新买的奶白色西服套裙,一甩新烫的时髦卷发,云淡风轻地说,“不需要理由,你就是爸爸妈妈的出气筒呀。”
  “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吗?”
  “我要抱养就挑男孩子了,会要你吗。”
  父母因为工作常年要去外地出差、进修,总需要把严冬和妹妹丢在爷爷奶奶家。
  她开始幻想得到爷爷奶奶的宠爱。
  爷爷奶奶都是医务工作者,穿得时髦,也有教养,以至于严冬认为,他们表现出的距离感是合理且高贵的。
  奶奶郝梅莲当初因为杜俊芳也是县里少有的大学生,和自己的大学生儿子般配,又是女儿严爱人的同学,知根知底,就顺水推舟了二人的婚事,“亲”上加亲了。
  提起这段婚事,郝梅莲总是傲慢而气愤地说,是严冬姥姥上门说亲,她稀里糊涂给答应了,哪知道杜俊芳是那种人,一点都没有做儿媳妇的样子。
  小时候严冬不懂,妈妈究竟是“哪种人”。她见过妈妈和奶奶吵架的样子,他们纠缠的那些事情她听不懂、也记不清了,她只能联想到妈妈对自己说的话,可能是刻薄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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