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吃完饭我们就去了郊区的墓园。
  下午阳光明媚,墓园空旷无人,干净整洁像刚装修完的样板房,树木草坪环绕如同中央公园,死人什么感受不知道,但是家属一定会觉得这是块长眠的宝地。我一路路过了很多陌生的名字,那些名字对我来讲只是一个符号,但是一想到,这个符号下面,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会说话会哭会笑,摸起来有温度的人,那些墓碑就像是发出了尖锐的鸣叫,在扭曲地朝我招手。我恨不得离的远远的。
  “李明鉴!”
  我被母亲叫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然走在了母亲的前头。
  她被我落在了一块黑色石碑前,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我。
  我抱歉地朝她走过去,想看看是哪个人值得母亲停下脚步。
  这一看,就看到了墓碑上,写着的是“李渝”。
  母亲把带来的菊花放在地上,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职业装,像是从事殡葬业的工作人员。
  墓碑上没有照片,但我记得父亲的名字。
  时至今日,我都会觉得,也许这个躺在这里的人,只是恰好和我父亲同名同姓。否则,为什么我会认不出来这是他呢。
  母亲和墓碑在讲话。她讲天气,讲工作,讲爷爷奶奶。母亲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汇报者,但是没有人会回答她。
  我的身体里刮起一阵一阵的风,好像是巨浪翻涌的海啸。而我是腐烂的柱子,被疯狂拍打又无法逃脱。
  我听见了点火声。
  看见了母亲指尖夹着一根烟,她蹲下身,把烟架在了自己带来的烟灰缸里。
  “以前让你少抽烟,现在你想抽多少就抽多少,我也管不到你了。”
  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母亲a整齐的盘发,那黑头发里夹杂着几根突兀的颜色,她的手指温柔的抚摸着碑上的名字,我却觉得那墓碑碎裂了成了白灰,飘到了母亲的头发上,我想要去挥赶,那些呛鼻的石灰却沾满了我的双手。
  “我总是来瞧你,现在又老了,说过的话也总是一遍遍说,你一定嫌弃我吵,我知道你很想儿子,今天我带他来了,你别怪我自私,实在生气的话,就等等我。”
  母亲扶着墓碑站了起来,看向我时,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冷静。
  “你和爸爸单独聊一会,我去打个电话。”
  也许是信号不好,母亲走了很远才停下来,背对着我接电话。
  我看着她在风里的身影,只觉得清晰又遥远。我低下头,看着眼前这块矮矮的墓碑,不知道要说什么。
  也许是想说的话的太多,但是时间又过了太久了,很多次想要呼之欲出的话,随着年纪增长,那些在心底里的委屈和无助也逐渐消失,仅仅留下了一个很淡的影子,甚至连影子都快要不见。我要在记忆里用力的捕捉,才能抓住它,但是已经无法描述,也无法表达。
  我也学着母亲,蹲下身,把手放在了冷硬的碑角上。
  我以为会有种不同的感受,但是它仅仅是一块石碑,摸上去凉凉的,粗糙,很厚重。
  那一瞬间我竟然还盼望着有什么父子血缘链接的默契会产生,比如能让我忽然听到父亲的声音,看见父亲的脸,或是有什么神迹发生,但是都没有,只有风从四面八方赶来,把头发吹进了我的眼睛,让我不得不闭上眼捋头发。
  在闭眼的时候,我忽然就想起了从前在父亲的车上,夜凉如水,年幼的我趴在车窗上,数不尽的风如丝线一般钻进车厢里,仿佛要将我拉出去和他们一起奔跑,我看着路旁快速后退的高大的树木,分不清是车子跑得快还是风跑得快。而我一边企图抓住风,一边回头看父亲,他黝黑而年轻,目光温和又坚定,嘴角总是含笑,仿佛每一刻都有好事发生。可他明明很疲惫,无论是我睡着了,还是醒过来,都能看见他那双可以盖过黑暗与伤心的眼睛。
  即便是在最可怕的时刻,他也耐心的告诉我,往前跑,别害怕,跑远点。
  我的记忆从那一刻开始错乱,如同崩裂的山川河流,找不到可循的轨迹。
  只剩下不断的抗拒,恐惧,从走到跑,从无声到爆炸。热浪将我掀翻,膝盖撞在了地上,重重一磕,风停了,我听到了周围的山林摇晃,疏疏回响。
  我听见母亲走到我身后,说:“该走了。”
  像是一个轻轻句点,将我从噩梦里拖出来。
  下山的路比上山短暂。
  在车上母亲问:“什么时候回学校?”
  我说:“买了六点的票。
  她微乎其微地停顿了两秒,问道:“钱够不够用?”
  我说:“够用。”
  母亲:“嗯,别勉强自己。”
  我点点头。
  一路无话到家里。母亲回家换了衣服又出去了,我不清楚她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但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并不好受,所以也背上包出发去火车站。
  在火车站里,我无聊的刷着朋友圈和微博,就看到了虞听听发的照片,她似乎是去参加了什么时尚活动,和一些俊男美女坐在一起。
  在我快到s市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她发的一段短视频,是一个秀场,背景音乐嘈杂,那个男模特牵着一条苏格兰牧羊犬走过来。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画家帽,衣服穿的五颜六色,像个打乱的魔方。
  而在他的镜头里,我还看到了坐在t台另一边隐入昏暗的叶泊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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