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种手术,你三年前几乎每个月都做,今天跟我说不可能?陈书逸,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她抬手把一沓检查报告扔在桌上,纸张四处散落。
  陈书逸环抱双臂靠在椅子上,眼帘低沉,一言不发。
  犬开颅术,是他的巅峰,亦是他的深渊。
  平板被李子倏地推到他眼前,音乐响起,视频里播放着许多小猫小狗的视频,它们和主人在草坪上奔跑,在广场上捡球,在小溪里畅游......
  这些,都是曾经陈书逸手术治愈的小动物们。
  他暗沉眼中突然闪烁点点星光,那些疤痕早已看不见,它们都如此明亮快乐地生活着。
  视频定格在一只熟睡的拉布拉多身上,它的主人出现在镜头里。
  陈医生,还记得我们吗?
  他当然记得。
  那是他做的第一台开颅手术,难度之大让宁市所有医院都拒绝了它主人的手术要求。陈书逸刚从英国博士毕业,这样的案例,他并不陌生。
  是这个主人无条件的信任,让他有机会成为业界传说。
  李子微微俯身,双手交叉在腿上,直视他:陈书逸,你要往前看,也不能只往前看。你不能遇到困难拼命跑,你必须正视它,干翻它。
  她被自己逗乐,带着点羞涩摇摇脑袋,伴随着视频里那些欢声笑语和鼓励,声音温柔而坚定。
  陈书逸侧脸,右手轻抚额中,掩饰着含泪眼眶中这突如其来的笑意。
  这些年他在无数次渴望和自我怀疑中难以自拔,每当他拿起手术刀,脑海里就浮现那些谩骂,想要放弃的声音随即肆虐,他把所有痛苦小心藏起,藏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忘了曾经他是个外科医生。
  当眼前的小动物病患再次出现时,他又一次感受到心脏原来可以跳动得如此剧烈,那股力量好像涌向手臂,直达掌心,可以支撑他再一次站在手术台面前。
  *
  口水顺着柯基的嘴巴流下,它侧躺在冰凉的不锈钢手术台上,身体时不时抽搐。
  做了这么多年医生,最后自己的狗救不了。张明健妻子背过身去,纸巾捂着脸小声啜泣。他们夫妻俩丁克家庭,这只狗养了十几年。
  就在这开,死了算我的,我认命。
  张明健执拗得像头倔驴,不同意陈书逸转诊曼德医院的提议,坚持要在他自家医院做手术,无奈这里根本不具备开颅条件。
  僵持许久,眼看狗抽得愈发剧烈,甩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丧气话。
  话音刚落,李子一掌拍在桌上,气息急促,脸气得通红。
  你认命,凭什么让狗跟你一起认命?亏你还是个十几年的老医生,你的倔脾气不用在升级技术,升级设备,全留着每天给自己灌毒鸡汤了。
  医院的设备她看了个遍,型号老旧不堪,虽然极为爱惜,却早已无法满足现在的就诊需求。
  腹部超声回声结构看不清晰,完全没有细节可言;心脏超声呈现不了完整的图像,手动也不对焦,根本无法正常判断病情。
  李子气得火力全开:你们手术室那些设备拿去旧货市场都卖不到二百。就这个条件,你还想开颅?你干脆直接打一针安乐,别让狗跟着你受罪。
  说罢见张明健也面露难色,瞧着狗的眼神满是心疼,她喘了口气,控制住情绪。
  你们的手术频繁出现麻醉事故,跟术前检查结果不准确没有关系吗?
  你明明知道,现在还要给自己的狗冒险,你对得起这满墙荣誉吗?
  字字句句直击张明健痛处,李子心中也憋屈得很。
  她好不容易说服陈书逸,这会本就在与死神抢时间,怎奈还要与这固执小老头争辩。半晌,李子终是见他望了望抱着狗泣不成声的妻子,隐忍地点头。
  凌晨两点多,李子透过车窗看见曼德医疗的标志。
  靠南市最近的苏市曼德转诊中心医院,院长俞延飞已经等在门口。他是李子本科学长,师大生命科学学院优秀毕业生,研究生和陈书逸同门师兄弟。
  黑夜里的医院,灯火通明,好像是一盏为卢卡斯准备的重生之光。
  陈书逸戴起口罩,套上蓝色无菌手术衣,稍稍弯腰,把衣带递给身后的李子,她轻轻一系,滑过腰间,两人距离靠近。
  李子踮起脚尖,靠近他耳边,一缕轻柔地呼唤丝丝入耳。
  陈书逸,加油。
  手术室红灯亮起。
  磁共振影像里,那个肿块带着邪气,稳坐脑中。
  定位颅骨打孔,取出犬头骨,手术开始。
  肿块和脑组织分开了。俞延飞松了一口气,看了眼,麻醉情况稳定。
  陈书逸剥离得很干净,张明健在一旁感佩不已。
  创口止血,复位缝合硬膜,复位头盖骨......
  手术室灯光熄灭陈书逸还站在那里,怔怔望着手术台。
  她为他的解脱而雀跃不已。
  她见过四年前意气风发的外科医生陈书逸,见过因为意外落魄失意的陈书逸,见多在没人时候轻抚手术台的陈书逸,他总是兀自坐在手术室里,被黑暗包围,身体里那束微光汹涌不息却无法冲出。
  她准备了很久,却不知何时拿出来才是合适的时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