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递回来的手机打断了乔卿的思绪,金器店师傅说认得图中的戒指。
  “请你稍等一会。”老师傅左手拾起台面的铜制放大镜,颤巍巍地回身往店面后边走,右手掀起厚重的黑布帘子,矮小身影隐没进去。乔卿看不见里屋是什么样子,只听得帘子后头传来抽屉开合的响动,过了一会儿见他再出来,手中绿丝绒面垫子上躺着枚戒指。
  乔卿心中升起些微侥幸,说不定今天能走个好运。
  师傅把布垫摆在她眼前,招手示意她凑近些看。“这是我自己的,锻打的手法粗糙些,不过是同样的工艺。”
  他摘下老花镜,换成挂在脖子上的近视眼镜,鼻子都快凑到台布上,指着绒垫上的戒环,“你看这环上的涡纹,像水波,又像树木纹理,说是金属开出来的花也不为过。美极了。是的,非常美。这叫做木目金,拿几十层合金重叠锻打,就会压出这种仿佛天然的波纹。世上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
  “这是远东江户时期用来锻打名剑护手的工艺,如今少有金银作坊愿意接这样的单子了。一种十分娇气的花纹……正是这样……色泽肌理越是纤细,越需得花功夫……
  “这对国际珠宝行来说是亏本买卖。你问为什么,啊,因为优美的花纹很考验工匠的技艺,温度或压强不到位,金属就难以融合紧密;但如果超过了,会扭曲破坏金属的纹理,所以设计和锻造的费用远远超过材料本身。而大多光顾零售店的人更愿意为绚烂的宝石付费,工细精良的木目金却不怎么显眼。”
  师傅说今年年初,那名顾客带着母亲留给他的戒指来这里调整尺寸。“那是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是的,最上乘的技艺,不知道出自哪一位工艺美术师……”
  老师傅依然埋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他的话像是一盆冰水淋在乔卿头上。她想不明白,他们二人之间法律合同般的婚姻,又何必要配上这样意义深远的指环。
  周予淮极少提他们的父母,那是他记忆里的禁忌。乔卿只从周予淮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他们在司然两岁的时候离了婚。
  父母分居后,弟弟司然跟着父亲司裕生一道过,也随父亲的姓。哥哥司予淮跟着母亲周水云生活,改从母姓。直到三年后司裕生在一场车祸中丧命,司然又回到母亲和哥哥的家中。
  关于兄弟两人接下来的生活,周予淮只字不提。但他们母亲周水云是当时勉强红过一阵的作家,所以乔卿曾在网上搜索过她的名字,试图了解这个从未谋面的婆婆。周水云病逝时,周予淮才刚刚成年,拉扯着十二岁的弟弟,长兄如父。
  乔卿刚知道这些事的时候,能理解周予淮不愿谈及父母的心情。人们对于他人的遭遇会流露一些怜悯,时而假意,多有真情,可其中的居高临下是一样的。他们将命运的仁慈归因于自己曾经做对了什么、不曾做错什么。知晓他人的厄运,能够再次证实他们紧守的狭隘,以此来驱赶即将到来的未知的不幸。
  乔卿不比那些人高尚,只不过胆小如鼠的她站在天平的这一边。听到周予淮的叙述,她心中像是大石头落了地般释然,甚至有过粗鄙的欣喜。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她想,你也一边攥紧拳头,一边尝试微笑。
  乔卿两手空空地在切斯特岛的皮埃蒙码头下船。
  太阳已经西沉。
  汽笛声响起,乔卿站在摇摇晃晃的码头栈道上,落在人群最后,抬头往回看,望见一线银白月钩隐在火烧云里。对岸新郡的灯火和霓虹浸在夜色中渐渐融化,像是电影落幕画面般令人松一口气。
  她知道身体里流淌的松弛感多半来自于上船前在码头酒吧灌下的几口劣质威士忌。她不该喝酒的,之前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碰过酒了。不过她胜在酒量过得去,除了食道烧灼的滋味不大好受,她觉得自己算不得失态。
  待人群渐渐散了,乔卿回过身往栈道下走,不过几步就蓦地顿住,看向等在江堤边长椅上的男人。司然应该是早看到她了,此时从椅子上站起,朝她走过来。
  天已经暗了,江边路灯黄。
  司然起身的时候微低着头,原先沐在明黄灯光里的脸忽然没入阴影中,下颌清晰的轮廓令她不由得想起另一张脸,一张极其相似的脸。
  乔卿右手攥紧,她想要后退,背后却是咸腥的河水。她轻吸一口气,酒精带来的灼烧感已从食道进到胃里。她十个小时没吃什么东西了,突如其来的害怕像是一只冰冷的手擒上她的肠胃。乔卿咽下一口唾沫,浑身僵直地站在栈道尽头。
  砖地上一只灰黑鸽子咕咕叫着,肚子一鼓一鼓,艰难地在她面前半拽半拖地挪动肥胖的身躯,像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折磨。乔卿在胸口憋着一口气,直到那鸽子终于扇动翅膀飞走,她扶着路边垃圾桶外沿蹲下,在花坛旁呕吐。
  她不知道哪个罪过更大一些,她丢了司然母亲的戒指,还是她又喝酒了。她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再站起身的时候,乔卿缄口不言,更不敢和面前那个人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司然终于出声:“你没接电话。”
  哦,还有这一桩官司。
  乔卿尽力忽略喉头酸苦的气味,从手包里掏出手机。司然给她打了三通电话,一通在下午两点多,大约是因为她错过了小组治疗,还有两回在一小时前。
  “对不起。”乔卿声音很轻,像是贫瘠沙地上长出的瘦小苗叶,蔫儿蔫儿的,被沙原上苍茫的暮色压得抬不起头。她等了许久,却不听责备和愠怒到来,于是抬头。将将望进他漆黑的眸子里,乔卿旋即垂下目光。他领口的衬衫扣子开了一颗,在此之外算得上衣冠楚楚,但毫无逻辑地落得孑然一身的颓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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