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这或许是他对周予淮生活中留下的残尸败蜕的怜悯。石洞里气息奄奄的鲶鱼是他哥哥留下的骸骨,无可救药的她也是。
  右手摁着的金属盖微微震颤,乔卿仿佛置身在摇晃前进的劣等列车上,车厢里有忽冷忽热的暖气,伴随着刺鼻的洗涤剂的味道。
  “乔卿?”
  司然跟了过来。他很高,头挡住了吊顶洒下的灯光。乔卿往后退一些,脊背贴着冰冷的金属机体,手肘紧紧撑在背后。她惧怕司然,但这种恐惧在昏暗逼仄的洗衣间里却令她浑身卷过不可名状的战栗。听觉被放大了,乔卿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神经像是琴弦在弦轴上越绷越紧,小腿和脚趾都在痉挛。
  他那张相似却更年轻的脸令她感到一阵火烧般的羞耻,但下一瞬她的手已经抚及他温热的下颌,指尖是扎手的胡茬,令她心头颤抖。司然整个人僵硬得像是尊雕塑。乔卿仰起头亲他的唇角,原来他冷硬的轮廓下也会有湿热的呼吸。她看到他闭上眼,以为他是默许的,至少他身体直白坚挺的反应在当下是真实的,于是她再吻上去,伸手去解他衬衫下边的扣子。但司然把她推开了,问她在干什么。
  他的音色生硬,面目晦暗,让乔卿觉得他生气了。
  司然往后退了一步,面庞重新映在客厅凝白的灯光下。这回乔卿看清了。他确然恼怒,脖颈肌肉上有脉搏隐隐跳动。
  乔卿咽了口口水,生涩地问他:“你对我好,不是为了这个吗?”
  司然听到这话,双眸眯起来,“为了什么?和你做爱?”
  乔卿垂下头,回答说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声音从弯折的脖颈和肩膀缝隙间传出来,像是脊背缝线断掉的旧玩偶。她再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恛惶无措。
  司然在后客厅里踱步,功率很大的顶灯从他头顶照下来,他睫毛下的阴影反反复复、忽明忽暗。“你中午发来那个消息什么意思?”他问:“你都想离婚了,为什么要和我来这出?”
  乔卿眼泪大滴落下,声音像是扯断了的丝线,喃喃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司然大步穿过客厅,西装都没拿,拾起桌上的车钥匙,关门走了。乔卿蜷在洗衣间角落,身体随着滚筒的翻腾而摇晃。她听见车引擎声,轮胎滑过草坪旁的车道,渐渐驶远。
  夜又静下来。
  第13章 司然
  司然拉开房门,一头撞进刚下过雨的夜色里。进车库时他回头看一眼,西面漂浮着几朵肥厚且不祥的阴云,勾着便溺似的黄色光边。
  乔卿没什么骨气,偶尔倒要给他来点倔强,像是手摸过羊毛毡时劈啪作响的静电,不疼,就有些扎手。
  比如她从地下酒窖偷酒喝,然后把酒瓶藏在冰箱里。乔卿坚信他不喝酒,从不进酒窖。真是好笑。这大约也是周予淮灌给她的纸糊一样的谎言。有机会他要问问她认为地下室的藏酒是谁置办的。他都能看到她脑子短路了的懵懂表情。
  上车时头在门框上撞了下,司然骂了一句,极力把刚才那个暖融融湿漉漉的亲吻从脑海里踢开,赶紧发动车子,从家门口的车道开出去。
  再比如乔卿扑腾着想给妇女儿童基金捐款,像是只喙口都崩了但仍嘟个不停的啄木鸟。她究竟为什么认定往个摇摇欲坠的破基金捐点钱,就可以填补她没能有个小孩的遗憾,司然不得而知。但他必不能任由她在这条错误的思想道路上走下去。
  开进隧道,司然反思起为什么要改为以他自己的名义捐款。黑色穆莱纳再没入夜色时窗玻璃上已是雨雾弥漫。他终于得出结论——因为乔卿在冰箱上贴的照片里那个抱着半死长颈鹿的小女孩笑得挺傻。
  孩子这么傻,居然还能被领走,就当是条锦鲤养着吧。
  进城之后,车流渐缓。他手搭着方向盘,透过暗沉的车窗,看见前面亮黄色出租里人影依偎,嬉笑的面庞被一旁晃动的雪茄火星照亮。司然也点一支烟,学得有模有样,手中烟头画出生动的圆圈,调侃或争吵,幻想自己也在赶去寻欢作乐的路上。
  这支烟是上周五皮埃蒙码头公园里的一个流浪汉卷给他的。他坐在长椅上等乔卿,身边的路灯底座是那个络腮胡的地盘。司然等了三个小时,流浪汉始终在捉头发里的虱子,偶尔和他东拉西扯两句,却没开口要钱。
  天暗下来,流浪汉从潮得发黑的外套里掏出锡纸包裹的烟丝和烟纸,卷起两根烟,一根递给司然。他背着包袱站起来,告诉司然晚上不能睡这儿,会有警察巡逻。司然道了句谢,想问他借火,但那时候从新郡来的船到了,司然把烟收起来。和先前二十几回一样,他的目光看着渡轮呕出的人流散尽,没有找到乔卿。他回头借火,络腮胡已经走远了。
  这些年,乔卿变了许多,他竟斗不过她了。他甚怀念当年那个希冀什么都拿真心来做交换的乔卿,像是脱了壳的蜗牛,天真,可笑。如今她战战兢兢,再不信人了,丁点响动都让她弓起脊背来。
  第一回在医院见到乔卿,她成了他的宿敌。鄙夷她、厌恶她成了司然引以为傲的使命。
  乔卿的长相始终没有固定的、深刻的模样,他分不清这个女人究竟是漂亮还是不漂亮。她眼睛很大,眼距略宽,眼神对不上焦,像是油画里的猫,加上浅淡的黑眼圈,看上去很是困倦,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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