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和那些明艳动人、年轻蓬勃的女人相比,乔卿是各种浓淡的灰,眸光里流露一种半色调的不经意,半是光芒、半是暗影。唇角总是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却很少笑。交谈时候,她会避开眼神,嗓音很轻,语调也缓,仿佛低哼一首无人问津的曲调。对方是否听见她说话的内容,她并不在意。
  十几年前,司然的轻蔑来自于她的无能和软弱。她混迹于高尔夫度假村那群酒囊饭袋之中,像是被传来递去的高脚杯,晃荡着血色的酒液。
  周予淮夺过她,摔在地上。于是司然看向那无数逆来顺受的平静的碎片,在她的眸光里找到了作为卑劣同谋的他自己。
  对台戏唱了这许多年,她不知何时烧了胡琴,像是蜗牛一般缩回壳里,只留他这旧词唱穿的老伶人,对着空荡荡的台下佝偻着续上话音。或许周予淮才是对的,这戏幕,不如早早落下。
  回到公寓后,司然接到季方良的电话。
  季方良听起来忧心忡忡,冗长的顾虑低吟浅唱。果然科学家眼睛里流淌出的鳄鱼的眼泪都尤为清澈动人。
  季方良拉拉杂杂地说起了囫囵话。无非是若以赛亚过不了初筛,一怒之下争个鱼死网破,说不好想什么招搞臭季氏。要是让他进了二期临床试验,一旦有个好歹,接踵而来的诉讼和媒体曝光又指不定直接把新药这小禾苗连根铲了。
  能想到这些,季方良算是从烧杯里拣回了脑子。
  志愿者签的生死状——免责协议——只对请不起律师的穷人生效。若是以赛亚死了,他那鬣狗般的两任前妻都会想方设法地从亡夫的尸块上再收获一笔横财——错了,是三任或者四任前妻,鬣狗通常是成群结队的——而季方良惧怕惹这官司。
  司然没说话。季方良是来谈价的,想为他那资质平平的女儿再讨点好处。
  果然说完这些季方良话头一转,声音变得真挚起来。他说那些风险他都会去想法子的,毕竟这回《子文说》的解约风波全靠司然摆平,若不是布扎伸出橄榄枝,季子文的老东家不会轻易放人。
  司然听到这里轻声笑了。
  季氏制药前身叫做凯莱,三年前被季氏集团收购。
  凯莱搞过不少罕见病新药研发。药研集团和基金并不认可它们的商业潜力,而完成实验室验证的学术团队在大小期刊上占了几个豆腐块之后,也不愿再为制药花费精力。
  前董事长祝瑞只好将一个一个的项目束之高阁。
  季氏入资之后,祝瑞曾尝试争取新的研发资金,但大多被季方良否了。
  因为和祝瑞有旧,这七八年周予淮救济过他不下十个资金告竭的项目。周予淮雇了专精生命科学知识产权的律所,敲开各个罕见病慈善组织的门,请来高校实验室做背书,拉政商要人站台,甚至去社交网站做众筹。
  钱到位了,这些项目仍是大多死在了一、二期临床实验中,仅有一款新药通过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上市。那个研发成本不过两百万美金的项目,如今贡献了季氏每年两成的利润。
  可惜因为研发理念的冲突,祝瑞如今早离开了季氏。
  不过季方良依然严谨地保持着他那芝麻大小的格局。仿佛正义女神朱斯提提亚拈着天平,左边是以赛亚苟延残喘脓液横流的余生,右边是季子文金光闪闪不可一世的前途。交换的条件相差一盎司,季方良也是不肯的。
  于是司然把手里那枚一盎司的硬币摆上去——《尤箴》和if基金会的合作。
  对面听罢,传来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第14章
  翌日清晨,司然照旧开车去切斯特岛。天阴,海滨迷朦着晨雾。司然打算在后院种些豌豆荚。他从露台端来两天前泡着发芽的豆子,蹲在花坛边,按照算好的间距一颗一颗仔细埋进去。
  豆荚缠绕着搭架生长,它需要这主心骨,要是找不到搭架,它就会依附到最近的植株上,是种没什么骨气的苗苗。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被燃料、化肥和牛粪便里的氮污染熏得发臭的世界里,豌豆的根瘤菌会吸收空气里的氮,合成养料。珍贵,坚韧。相较而言,玫瑰多余得像是人们永远闭不拢的嘴。
  往地里敲着木条,司然余光瞥见二楼窗户一晃而过的白影,飘飘忽忽的,像是悬崖上摇摇欲坠的蒲公英。这些天他来后院,乔卿会默不作声地在远处看,匿在卧室窗帘后面,或者蹲在门廊下。司然佯装没发现她,哪怕看一眼,她也会逃走的。
  扫了后院的落叶,他没有像平常那样直接离开。他去海边跑步,回客房冲了凉,然后坐在客厅等乔卿。乔卿下楼后,司然告诉她说要去西海岸见几个投资人,周五再回来。
  可能是他说话的口吻太生硬——周予淮曾调侃这在人穷困潦倒之际或许是个坏毛病,有两个破钱之后反倒衬得嘴脸真诚起来——乔卿误以为司然要她接下来这礼拜替他侍弄花草。她说元冬不在,这些事她都会努力去做的。
  司然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茬。乔卿问院子里那个有摇杆的塑料滚筒是做什么用的。她抬起头望着他,说不然你带我去看看。
  她很少和他对视,目光相接的一瞬司然觉得她说的话他肯定是要照做的。
  于是司然领着她走到那个老旧的家用堆肥箱前,打开盖子,指着里边混淆腐烂在一块儿的肥料,向她一一介绍起植物残渣来,这个是菜叶,那个是瓜皮,棕色的是茶叶末,刚倒进去的是蛋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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