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他细数到掉落的松针时,乔卿笑着说她明白了,这是在煮魔药。
  司然侧过头看她,被那个笑容晃得怔了一怔。他不知道原来肥料能讨得她高兴。良久回了神,司然才把滚筒的塑料盖关回去,右手肘僵硬地保持了奇怪的弯曲角度。
  乔卿问他为什么肥料箱有个摇杆。她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但还是收回手去。
  “为了翻转废料鼓,方便空气从通风孔进去。”司然拉着把柄转一圈给她看。
  乔卿认真地点头。
  “氧气。”他生硬地补充:“微生物需要氧气才能降解废料。”
  乔卿又点头。
  “还有排水。”他坚定不移地要将有机化肥作为今日同妻子之间最重要的话题,“肥料里不能积水。翻转之后,多余的水分会从通气孔沥出来。”
  “好。”乔卿听见了。
  “里边的东西越重,滚筒就越难转起来,所以不用堆太多肥料。”司然后脑都麻了。赶紧闭嘴吧你个傻叉,他告诉自己。
  “我明白了。”乔卿说。
  他无法克制地郑重地继续:“以前没有滚筒的时候,得自己拿松土叉在垃圾箱里翻转废料。”
  “肥料滚筒是一项优秀的发明。”乔卿也严肃地认可。
  中午十二点司机阿岩来接他去机场时,司然仍孜孜不倦地揪着化肥滚筒的话题不放。他甚至忘了早上七点来这里是为了和她谈谈昨晚的事——他认为自己反应过于激烈了,对她失礼。
  但五个小时开不了口的事情,再给他五天大约也是徒劳。他心里生出些毛刺。在乔卿送他走到前门草坪外时,司然突然问:“你还是想离婚吗?”
  乔卿微微愣了,像是没能听清他的问题。
  司然心里嘲笑自己真是选择了一个绝佳的策略——强迫她在发酵的植物尸骸前站上一个小时,期冀这能改变她想要离婚的决定。
  阿岩放好行李,合上后备箱。拉开驾驶座车门时,阿岩瞧了眼手表。这动作被乔卿捕捉到了,她显得有些不自在,张开嘴想说句什么,却没能从嗓子眼挤出声音。
  司然看了阿岩一眼。阿岩立即说:“矿泉水没了,我去趟超市。”说着关上车门,发动车子走了。
  四周再静下来。司然回头看着乔卿。他盯着她的脸,一直不移开视线。
  “你不赶飞机吗……”她问。
  “飞机可以等。”
  他沉默片刻,再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问她是不是想离婚。
  这回乔卿听清楚了。她手指在衣角摩挲,再开口时音色很轻,“我一直以为,婚姻是暂时的安排,方便财产的划分……”说到最后她的嗓音微弱得不及海风吹过。
  “不对。”司然打断她,脊柱像是打了钢筋般僵挺着:“我喜欢你。我和你过一生。”
  他见她低下头去,鼻翼微张,皮肤上覆盖淡淡一层汗毛,如同刚转熟的水蜜桃的绒衣,面颊透出淡红。
  布扎的公务机升至四万一千尺高空时,司然想这或许是个蹩脚的开始,但她至少是笑着的。
  她与周予淮六年前的重逢却不是这么顺利的。
  那年司然二十四岁,乔卿是一样的年纪。距他们前次在手术室外的初见,已经七年有余。七年来周予淮从未提过乔卿。这让司然误以为深藏在自己脑海一隅的与她有关的复杂心绪——有轻蔑也有好奇,甚至还有一点不甘的悸颤——都是属于他自己的晦涩不明。
  但事实证明同样的晦涩像是墨绿苔藓般静静生长在周予淮心底。多年前躺在病床上面对乔卿时,周予淮脸上宿命般的炽热和扭曲,从来不是司然的想象。
  司然曾经猜测是否周予淮想要用同样的方式报复乔卿,扬眉吐气一般地回敬高尔夫球场的屈辱。
  但同年在费尔蒙酒店的私人画展遇见目光躲闪的曾家城时,周予淮都没能认出来。秘书告诉他对方的姓名,他回想好一会才上前,面目温和地握手寒暄。
  对于在那件事里同样无动于衷看着他受辱的冯安,周予淮甚至展现出特别的大度。他毫不避讳地告诉冯安当年自己拿着度假村“预支”的一年工资——事实上是严重伤害罪的封口费——盘下y城旧区一家破产的洗衣店。
  半年后这个洗衣店撤去门面和前台,装上几十台机器,雇佣十五个快递员,每日来往于大学城宿舍取件送件,伺候少爷少奶们清洗晾晒。再过一年半,相邻三个省六家干洗店加盟进来,周予淮把连锁洗衣品牌卖给了一家大型电商平台。
  周予淮拍着冯安肩膀,笑说这是他的第一桶金。
  但对于乔卿,周予淮从来不会那么宽容。他说乔卿是把软骨头,她凭什么拥有那样的眼神。司然问是他什么样。周予淮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司然明白。他说的是乔卿眼睛里对别人啧啧称赞的事物的无动于衷。
  无能和软弱让乔卿像是狗尾草一般随风起伏,早早放弃了抵抗和斗争。在那双永远对不上焦的眼眸里,仿佛奶白色开司米披肩就该拖拽在泥水里,仿佛荒淫无耻与天真无邪一样令她兴味萧然。
  她缩在蜗居里紧闭房门。司然焦躁徘徊,付以粗鄙的沉默。
  周予淮踩碎这甲壳。她闭上了眼睛。
  第15章
  关于六年前发生的事情,司然耳闻几件,目睹一些。周予淮和乔卿造的孽,系在一个叫曹励的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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