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夜晚的堤坝并不始终淹没在水气和晦暗里,每过一阵子,远处敦实的灯塔会转来穿透雾气的橙色灯光。
这里曾经是个渔船码头,但近二十年本地的渔民干不过新郡港开来的一条条几十吨的拖网渔船,不得不放弃老本行。
如今镇民们沿着镇上唯一的街道开了十几家爵士乐酒馆。沿海一侧狭长的两百亩森林被周予淮持股的环保基金买了,按照他的遗嘱,这里过两年会被捐给国家公园。
这是一笔失败的投资。周予淮在山坡上开建了十几栋民宿,这份环保梦死于同年冬天的一把山火。新打的地基被烧成了开裂的王八壳,点缀着黑黢黢的山坡和断裂的铁轨。
灯塔迎面照射过来。司然眯起眼睛。
手机的提示音响起。他开了免打扰,能发消息进来的只有乔卿。司然拉起塑胶雨衣的下摆,掏出手机。屏幕蓝色的光照亮他的脸。
乔卿说她刚从康州回来,他在后院种的豌豆荚全蔫了。她问他长周末新郡是不是下了暴雨,康州是大晴天。
司然不知道周末新郡是什么天气,他在三百公里外。他回复说豌豆荚确实不好养的。
他坐在堤上等了会儿,屏幕没有再亮起。手机信号不行,他拿出卫星电话拨给乔卿。
簌簌雨幕渐浓。
挂断后,司然把卫星电话和手机收进防水袋里,站起身,从坝一侧的石子路走下去,直到海水没过胶质套鞋的膝盖。
远处有海鸥尖锐的鸣叫。套鞋大约是破了个洞。潮浪上涨,海水涌进鞋子,混着滩涂上的沙粒和石子,冲走胶鞋上的血迹。
直到双脚被冻得没有知觉,月亮也掉到了山背后,司然站起来,踩着坝上的砾石往栈道走。他想串串该是已经抵达海底了。
乔卿在电话上说串串从医院失踪了,二十警署的人正调查他逃去了哪里,或是被什么人劫走了。乔卿觉得警察不负责任,“三五天了才来知会我们。还好我去康州了,万一串串再对我打击报复怎么办。”
司然“嗯”了声。
乔卿懊恼道不应该所有精神障碍的罪犯都能被判住院接受心理治疗吧?监狱的安保多少会好一些。“司法流程都没走完,嫌疑犯就丢了。唉。”
司然没说什么。串串头一回从医院出逃跟踪乔卿时,院方向州里请调一支三到五人的勤务队,然而得到的回答只是“把你们的申请交给卫生部”。鉴于正义女神在这事上不甚端正的态度,串串最后还是青睐海神波塞冬。
被从渔船甲板上踢进海里时,串串仍在麻袋里用生锈的嗓音向他的灵魂动物祈祷。
依照主治医生的笔记来看,串串曾经昏迷在病床上两年,靠插管维持生命,醒来后坚持说那段时间他始终在等待他的灵魂动物——一只孔雀——的孵化。
这样一想,串串在司然这里得到了圣洁的宽恕——他到死都浸淫在自己从《cosmo》里剽窃的信仰中。精神病院的医生和药剂远没有这么仁慈。
乔卿问司然什么时候回新郡。司然说明天。乔卿说明天很好,明天她在院子里种海甘蓝,等他回去看。司然说好。
但司然到家的时候,乔卿已经走了。后院只有萎蔫的豆荚。又过几天,她没有回切斯特岛。他去曼岛五十三号公寓,保安说没有人回来过。他查了周予淮七十二街别墅的电子锁记录,乔卿前几天的确回去过,呆了半小时就走了,估计是取了些东西。司然再给她拨电话或是发消息,她都没有回复。
要知道乔卿去了哪里很容易。司然给王克去了个电话。两小时后,他手机屏幕上是个新郡东村的地址。乔卿大约不想被找到,借了朋友的驾照在犄角旮旯的地方租间地下室。
过去一年来他尽量不干涉她的生活,不论她喝酒、悲伤,还是沉浸在她本能的诚惶诚恐里,他都假装没看到。
他冠冕堂皇地给自己的怯懦找了理由——每每他逼得近的时候,乔卿会即刻缩回自己那个不见天日的壳里。有了这个借口,他就不必直面自己确和周予淮一样贫瘠、和他们的母亲一样贫瘠,只能在那个阴暗污秽的洞穴里用牙齿和指甲拼命留住身边仅剩的人。
周予淮十六岁那年,湖城高中聘了个濑川大学毕业的硕士生高尹教美术课。周予淮是学生会干事,帮高老师收拾书法室和画室。
高尹濑川手工艺术学院毕业,修过好几节司裕生的选修课。
高尹很看好周予淮。暑假高尹组织市里面的陶艺比赛,周予淮帮她打下手,做宣传册、拍照、记录评语。一来二去相熟了,周予淮说服高尹开一个陶艺diy工作室。
周予淮对于什么拉坯、泥塑、烧窑全然抓瞎,但他知道那会儿正是女性小资小众的风气从一线城市吹到湖城这小地方的时候,再加上几个“海盐系”、“精致治愈”、“静好岁月”的关键词,那个女人撒尿玩泥巴的地方就这样开张了。手工体验赚一笔,奶茶甜品赚一笔,几张拍立得的相片还能赚一笔。
每周末高尹在工作室教课,周予淮要么去几百公里外的工厂找电窑买拉坯机,要么敲遍写字楼的门发传单请老板来搞团建,他名片上写的是总经理,只要不剃胡子,没人猜到他是个高二学生。
diy工作室火起来后,高尹不知足,还想在边上几个卫星城开分店。周予淮说这生意没有门槛,做不多久的。你应该收几笔加盟费,拉高估值,赶在那些新店倒闭前把连锁品牌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