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我把棋盘棋子摆好,我爸在这个新家特地装了个对弈角,角落位置不大,却布置的很像那么回事,坐在里面,我有种时空之墙被打破的错觉。
  不仅仅是古代和现代的时空,还有小时候的我和现代的我,在这一瞬间,好像都合二为一了。
  我们在棋盘上沉默地布局,沉默地厮杀,沉默地追逐,一切都在无声进行,可局面上的战况却是于无声处有惊雷,谁也饶不过谁。
  小学时,他常常跟我下指导棋,每一个落子都要解释用意,可后来他越来越忙,下棋越来越少,解释也越来越少,指导棋什么的,在小学五年级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爸,陪我下棋。
  ——我忙,没空,你自己看棋谱。
  ——爸,这道题怎么做。
  ——没空,你自己问老师。
  ——爸,陪我打篮球行不行。
  ——没空,找其他邻居小孩玩。
  后来,哪怕他有空,我也不需要他了。
  棋盘上厮杀惨烈,他眉头紧锁,不由得停下来思考。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讽刺一笑,面上却一如既往的沉静如水。
  良久,他终于下了一子,我看了看那颗棋子,挑挑眉,心里哂笑一声,便停下了前期天下布武的攻势,开始做我的局。
  他又愣住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我看着他的样子,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初中,那个时候他忙得不可开交,电话一个接一个仿佛没有永远停歇,人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以前我以为那是夸张手法,后来才知道是写实手法。
  终于有一天,他好不容易回了一次家,看了看我的成绩,表示尚可,好像施恩一般要陪我下盘棋。
  我那段时间没人对弈,又忙着打篮球,所以棋力退步了很多,他越下越不耐烦,满脸的暴风雨好像我是个很不入流的垃圾,终于在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后,见我下了一招很臭的棋,他使劲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扔,甩门而去。
  那棋子撞击棋盘发出的清脆声音,却是我整个少年时代听到过的,最骇人的声音。
  天光渐盛,我妈出来吃了饭洗了碗,又把家里打扫一番,换了身广场舞队服出门了,我和我爸的对局终于结束了。
  是和局。
  但这是我做出来的和局,不再是他以前下指导棋时故意让出来的和局。
  也多亏了他一直喜欢遵循古代棋局的规则下,所以这段时间我和薳东杨无聊时练出来的技术恰好能用上。
  “你的棋比起以前,厉害了许多。”他一边复盘,一边点评,“一开始攻势凶猛,寸土必争,在最后竟然还能大胆做局将我引入你的网中,如果不是你故意让我,这盘棋应该是我输。”
  我慢慢收拾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和他常年无交流,搞得现在就算想交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棋如人,天和,你变了。”
  我看着他:“怎么变了,难道您知道我以前什么样?”
  他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也万年不变的肃穆表情:“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还是那句话,玉不磨不成器,如果你小时候便对我有了依赖思想,长大了也只会是个不会自己走路的废物,万里长征路如果不是自己亲自走过一遍,就永远不懂人的筋骨和意志可以被磨练到哪种程度。”
  我笑了笑:“做了个手术,倒是把话给弄多了,开错位置了吧。”
  他目光深沉,直直盯着我,那眼神依然像是在俯看一个小孩。
  “我知道你在北京吃了很多苦,你从高中起就不花家里的钱,在北京读书上班那段时间一定很憋屈,很窝囊,但是男人不经历那样的低谷长不大,我一直都觉得,你的性格是注定要走我这条路的,如果你什么都不经历就走了我这条路,你就不会知道这个社会真正的苦和真正的人,如果有一天,围绕在你身边的都是好人善人,那才是真正危险来临的时候。”
  他这番话,我倒是一字一句全都听明白了。
  “那如果,”我问出了我唯一想对他倾诉的问题,“身居高位却做了错事呢,哪怕不是出自本意,但却因为控制不了其他人的想法,造成了很大的错,又要如何劝自己放下?”
  我这番话有些突兀,他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为什么要放下?”
  “为了……”对啊,为什么,“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些?”
  “既然因为误判造成很大的错,这样的事一辈子也不可能放得下,既然放不下,为什么不背着这种悔恨继续走,人这一辈子,能做到十全十美的只有传说中的圣人,我们都是在各种对与错中反复沉沦的普通人,但圣人是稀缺物种,普通人却遍地都有,若都要等着不犯错的圣人来做事,这世界早就转不动了。”
  他顿了顿,又说:“背负着悔恨自责谩骂和不解继续走,才是普通人的英雄主义。”
  天光盛极,穿透窗户照了进来,把整个屋子照的明亮又开阔,我看着眼前不苟一笑的父亲,由衷对他说了句:“谢谢。”
  我回到屋中,屈云笙怀里的玉佩仿佛有流光暗转,他怔怔看着我,我走到他面前,将他手里的玉佩拿过来,对他说:“帮我照顾好我爸妈,我尽不了的孝,只能靠你了。”
  他笑了笑:“一直都是他们在照顾我,所以日后他们老了,我也会照顾他们,不算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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