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话中内容着实令人心惊肉跳。
「记住了吗?」不饶人声音在耳畔说道。
张子娥见公主允诺,欣然一笑:「那容在下做完最后一件事。」她从泥地上撑起,吃力地翻了个身,又在衣衫上寻着个为数不多的干净处,可劲儿擦了几回手。无何,她用擦干净的指尖徐徐从怀中拈出一卷黄绢,揉得皱烂,却点尘不沾。一卷诏令在晚曦中烫得熠熠生光,迷蒙的眼神忽而清朗明澈起来,虚弱被遗忘,又或是说当凝望那双眼睛的时候,看不到虚弱。
夕阳中张子娥做了什么,这个动作太快了,快到不反应不过来,等到公主看清之时,张子娥手托黄绢,临风跪地,背直如山峭,身上光影如流水。
朽树枯木抽新枝,刹那间斗转星移。
浓柳黯淡闲花明,咫尺间风云变幻。
风来得正好,风过时,大袖翩飞猎猎作响。
「子娥所受乃皮肉之苦,公主在梁都所历,十倍于我。公主识子娥之才,子娥明公主之志,这一拜,我不是国策门张子娥,我是你的臣子。」
这便是她所说的最后一件事。
言讫,张子娥倒身在地。
寒虫夕叫,跪下的身影踏破虚实,往记忆深处狠狠刺入一根银针。刺痛挑起了深渊之中封存多年不见天光的鬼魅,他们屈膝跪在山阴逆光处,一遍又以遍含糊不清地喑哑低诉,吟唱嗡嗡哼哼一望无边的噩梦。
疮疤被霍然揭起,完肤之下一派污秽。
昔日话语混杂着前尘影事接踵而至,她晕晕乎乎挥了两下袖子,想要驱散纠缠不散的影子,却愈发在故人旧事中陷得深沉。她以为那些魂魄是冰冷的,那些记忆是沉寒的,不料他们……
是滚烫的。
霞光晃得苏青舟有些恍惚。她耷拉着脑袋,眼睁睁看着手指不明所以地战栗,魔怔一般抚过那卷黄绢,本是没有生命的绸缎突然爆发出不可琢磨的炽热,无法遏制地拽她沉入不知是今是夕的喧嚣梦境,等到回过神来,已双膝发软跌坐在地。龙翎上前去欲将她扶起,却见公主一直在摇头。
她想坐一会儿。
许久,一滴清泪划过,她说:「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她竟然这么信任我。
太可笑了,我竟然也开始信任她。
作者有话说:
青舟:我是个明白人。
青舟:我是个明白人……
青舟:我是个明白人?
青舟:我……呜呜呜呜呜呜……
明珏按上头盔骂骂咧咧:这年头做个公主这么糟心的吗?都是收拾烂摊子的命?气死本王叻。
第 37 章 日月如流
平原城有一处僻静宅院,院中庭落清幽,窗牖敞亮,遥遥望去,垂杨柳,抹面墙,苍苔石板地,一串爬山虎正欲攀上月洞门。柳荫下设一方小木几,一张湘竹榻,躺在上面执杯摇扇儿,正好能在青丝飞扬间瞧见浮光掠过几口大大的铜色胖肚儿鱼缸。
枝叶扶疏,碧云错落,四方天空淌出的一川朦胧日月如流水,一朝一暮恰似泊舟其上。心直口快的姑娘身着浅色双蝶绣罗裙,低眉卷袖三寸露出一截皓腕,在双耳紫铜小香炉内焚上不知名的香,味道轻盈寡淡,伴着斑驳树影一起一伏。岁月,在一呼一吸的淡香间,正恰如其分地消遣着。
半大的孩子忽然咿咿呀呀在院中跑过,晏晏笑语惊动了游水的鱼儿。
胖肚儿鱼缸里的荷花落了一瓣。
夏天,远了。
苏青舟在湘竹榻上侧了侧身,意兴阑珊地望见小缘放下香钳追着龙珥一晃而过。张子娥睡了三天三夜,而龙珥早已醒来,粉圆脸蛋上挂着笑,扯着根蔫枯莲叶生龙活虎地满院子跑。她依旧喜欢缠着张子娥不放,每日必捧一根新摘的莲蓬去她床头坐上一会儿,咕哝咕哝说好些话,直至剥完一整碗莲子才肯依依不舍地离开,且三步一回头。之后她要么拉着小缘姑娘一起玩,要么搬着小板凳在门口等龙翎,倒是不怎么主动亲近公主,手里有糖除外。
张子娥负伤很重,恢复得却比常人快,公主在树荫下有意无意这么随口一提,意在打趣解乏:「不会也是龙气的原因吧?」
龙翎立在一旁沉默,公主许久未获回应难免感到奇怪,怎么?从前是话少,今儿还耳背了吗,怎连个话都听不到?她不禁侧首看他,眼神绕着凌厉棱角转上一圈,从抿得比平时更紧的唇线中品出了十分的尴尬,一个没忍住便笑了出来,拿起海棠纨扇掩着半张脸,杏眼笑得弯弯的,好似一钩新月牙。别提冠冕堂皇的好听话,龙翎连句让人心里好受些的客套话都不会说一个,搞得每次都像是在欺负他。
兴许是为了转变气氛,一惯寡言的男子冷不丁问上一句:「公主身体可好?」
公主略感诧异,放下纨扇,轻悠悠转着眼眸瞥了眼这位破天荒晓得嘘寒问暖的人来,淡淡回了一句:「无碍。」龙翎看上去冷漠不近人情,但观察竟是细致得紧,公主近几日神情似有恍惚,成天歪在院中喝茶阅古消磨日脚,全然没了初到平原那般锐气。苏青舟摩挲着指尖,没想到一个冰块能瞧出来什么,遂是惊讶地望了一眼。可惜那好生生一副俊朗容颜,因过于冷峭疏避毁了五分风雅,温柔不似温柔,关心不像关心,或许有人好这一口,反正她没兴趣。她无端想了想,收回了视线,随手拂去茶几上两叶落柳,添道:「与你无关,只不过是张子娥,让本宫忆起了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