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等张鬼方重新关上房门,阿丑又去看那柜子。里面是一摞碗、一摞碟,还有一把筷子,别的什么也没有,难怪张鬼方并不恼火。
  接下来半个时辰,阿丑像老鼠一样,把此地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卧房进不去,其余地方都被找过了,甚至院子也走了一圈。全屋清清白白,一块儿官银都没有,仿佛住的是两个良民。
  阿丑从院里回来,坐在长凳上歇息。正在此时,房门又开了,张鬼方愠道:“我要活剥了你!”
  阿丑见他捂着左臂,脸色憔悴,登时明白过来:张鬼方不是真被吵醒了,压根是手疼得睡不着,到处找茬。
  他心里有点幸灾乐祸,摊开两手道:“张老爷,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吵。”
  张鬼方自知理亏,把头扭到另一边去。僵持一会,他也没再为难阿丑,而是拿了长刀,出去院里练功。
  这会儿还没到卯时,小雪已经停了,浓云散尽,一弯弦月挂在天顶。阿丑从窗户看出去,只见长刀慢慢出鞘,刃长四尺,刀身漆黑无光,比夜色还要更黑,又有一尺长铜铸吞口,月色下冷光泠泠。
  这应当是一把双手刀,但张鬼方左手动不得,单用右手持刀,倒也拿得很稳。他闭目静了一会,将长刀高高举起,从中用力砍下。这是刀法中最基础的一着,叫做竖劈。
  刀刃将要碰到地面,张鬼方手臂一紧,稳稳停住了。就这样接连劈了百来次,头顶丝丝地冒出白气,动作却分毫不乱不歪。
  练罢竖劈,张鬼方擦擦脸上的汗,仍旧嫌热似的,把上衣整件脱掉,拉开架势,另外练起一套刀法。行云流水地练到末尾,他也不停下,摆出起手架势,又从头练起。
  阿丑不禁有些惊奇。他原以为张鬼方一介蕃人,又是强盗,使的顶多是外家横练路数,而且练功一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想这几刀看下来,张鬼方使的倒是最最正统、稳扎稳打的内家功夫。
  然而张鬼方动作虽唬人,内功却不算太精。而且他太浮躁,生劈硬砍,总是用上自己最大力气,就像面前有个大仇人似的。一招一式使将出来,看着虎虎生风,实则用得太老。刀法原有十分的威力,他用就只剩五分。
  这样的武功,在陇右或许能够横行霸道,在阿丑眼中却不太够看。若较起真来,全鄣县征出二三十个民壮,一拥而上,足可以把这只吐蕃厉鬼制得翻不了身。
  之所以衙役抓不住张鬼方,大概还是因为怕他,气势首先弱了。张鬼方关在牢房里,套着锁链也能挣断一只手,这样的“萨日”,打起架来肯定是不要命的。
  远方公鸡叫了,天际也隐约见白。眼看这套刀法又要练完,张鬼方脚下一转,刀尖递出,隔窗指着阿丑说:“你乱看什么?”
  阿丑随口恭维道:“张老爷功夫太好,阿丑看呆了。”
  张鬼方哼了一声,嘴角微微勾起,收刀入鞘。过了一会说:“这个叫做‘三忘刀法’,厉害吧?”
  阿丑说:“厉害得不得了。”张鬼方嗤道:“你看又看不懂,快给我拿手巾过来。”
  阿丑忙跑去拿了手巾,递给张鬼方。张鬼方浑身汗涔涔的,又在雪地里,朝阳一照,热气腾腾,就像拉过车的马一样。
  阿丑没忍住一笑。张鬼方自己也觉滑稽,更生气了,凶道:“实在闲得无聊,你不如好好想想,这三天要杀哪一个人。”
  第5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五)
  阿丑生火烙饼,安排两个吐蕃强盗用罢早饭,又马不停蹄被打发去洗衣服。冬天西北风刮得急,烧出来的热水不一会就冷了。阿丑双手冻得红通通、皱巴巴的,指甲盖也洗劈了一边。
  平措卓玛有三十来岁,但是作十六七岁未嫁少女的打扮。头顶天珠,长发结成一绺一绺细辫子,面上厚厚涂一层赭,腰间不系“邦典”。
  她拿一个吃剩饼子,在阿丑跟前转来转去,逗小狗一样说:“嘬嘬。”阿丑对她没甚么好印象,尤其知道杀汉人的主意是她出的,更不愿理。
  逗木头人逗得没意思,她高声叫道:“萨日!”
  张鬼方走来问:“干嘛?”
  平措卓玛道:“萨日,你教我两句汉话吧。”张鬼方不响,平措道:“我要学——阿丑,萨日在牢房里面有没有尿裤子?”
  张鬼方愤愤道:“没有!走开!我把衣服扔了!”
  平措卓玛当然不是真想学,使过坏就算完了。末了把拿的饼子丢在地上,阿丑洗完衣服拿去晾,看也不看,从那饼子上跨过去。
  张鬼方道:“你不饿?”
  阿丑离家以来粒米未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说:“饿了。”
  张鬼方便指指地上的青稞饼,嘲道:“那你不吃么?”
  阿丑心想:“一路货色。”头也不回,说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张鬼方道:“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道理。”
  阿丑故意说:“我们汉人就是三岁小孩都知道。”
  好容易把湿衣服也晾完,阿丑翻出来一口袋干粮,冲了热水,端碗坐在门口。
  这一片是鄣县近郊,毗邻官道,目光所及之处就有十几户人家。每户又各有菜园和农田,根本无处可藏官银。
  敢把这么大一笔银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要么张鬼方确信无比,其他任何人都找不见银子,要么他们还有别的共犯,藏在共犯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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