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虽然邻近村民不说,但夏天他脱了上衣练刀,不管男女老少路过,人人都要站定看一会才走。妇女和裁缝新得衣样,也来问他意见。这里绣什么花?这里用什么针脚?张鬼方每次着恼说:“别问我!别问我!”他们就哈哈大笑地走了。东风看在眼里,心知肚明,他们是故意来逗他的。
假手拼了半根指头,和乐小燕当初做的大差不差。可是这种面粉熬的浆糊,粘书画牢固,粘木头则一定会打滑。
东风不敢乱挪动它,拿旁边的木片照着拼。灯火不时一晃,很是烦人。
弄到后半夜,灯油快要燃尽,东风也眼皮打架了。万籁俱寂,只有一道脚步声慢慢地走近。张鬼方只穿一件单衣,光着脚,披头散发,流浪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不响,东风头都不抬,说:“窗子被你撞坏了。”
张鬼方讷讷道:“我明天修。”东风便不再说话。
张鬼方擦干净手脚,远远坐着,但又忍不住朝这边偷看。东风招招手说:“过来。”
张鬼方趿着鞋子,磨蹭地面,一点点地挪过来,低着头。东风说:“干嘛站着。”张鬼方就在床沿直挺挺地坐下。
东风说:“我不会拼了。”让开位置。张鬼方默默接过桌上那堆碎片,找见它们相互契合的边缘,重新贴在一起。
虽然中指接回去了,但指根的地方留下一道伤疤,而且动作比较僵硬,还不时一抖,就像油灯火苗一跳。
这么久不见好转,以后大概也不会恢复。东风看他细致入微的动作,觉得愤愤不平。器物破碎,粘回去就好了,大不了再造一个。而人的一部分失掉了,为什么再也长不出来呢?
拼到最后,外面形状是相似的,却多了几根细细的转轴,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张鬼方说:“等浆糊干了,我穿上试试。”
东风说:“算了吧。碰一下就要散了。”张鬼方不响,东风说:“怎么了?”
张鬼方说:“你送我的东西,我也没有保管好,弄坏了。”
东风道:“没关系。”张鬼方说:“我还对你发火,惹你生气了。”东风又道:“没关系。”
什么是有关系的,叫东风大半夜不睡,坐在这里等他?张鬼方闭上嘴,不作声了。东风问:“张鬼方,你为什么怕我?”
张鬼方转开视线,有点委屈,说:“你听也听到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可不骗人。”
东风心说:“你的确不骗人,但半真半假的本事可谓天下无双了。”道:“你说不想我生气,但你若不解释,我才更要生气。”
张鬼方不肯讲,说道:“解释了你更生气。”东风故意说:“不会的。我们如今是好朋友,误会讲清楚,我不会和好朋友生气。”
张鬼方站起来,影子压在东风身上,深吸一口气说:“那我要讲,我想要做朋友以外的别的人。”
见他不响,张鬼方一发狠,自嘲一笑,说:“我不像你师哥那样妖里妖气的,不像他那么温存,也不像他那样,跟你一起长大,看一眼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哪点都比不上他。”
东风抬起头,觉得张鬼方眼神都不一样了。丢掉体贴那一面,也有别于闹着玩的恼怒,简直充满了热烈的恨意。
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张鬼方得意道:“是吧,我比你师哥坏多了,从头到尾是不同的人。”
东风喃喃说:“不是这么一回事。”
张鬼方说:“你讲一句话,我要想它五遍十遍才懂。即便这句话没有深意,我也总是想,你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东风颤声道:“你直觉有别的意思,那就是有了。不必想。”张鬼方笑道:“你看,又在打机锋了。”东风不响。
张鬼方又说:“今天在山顶的时候,我本来已经想好了,我一辈子不会讲的。”
东风终于开口说:“现在已经讲了。”
张鬼方贴得极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狼要把他咬死了。东风想,再近一点,就是唇齿相接。张鬼方会不会亲他?要是张鬼方当真凑上来,他是会亲回去的。
几乎要碰到了,张鬼方呼吸沉重,眼珠像阴天,皮肤滚烫,隔着一寸距离也能感受到热。东风闭上眼睛,眼皮上红色灯光灭掉,嘴唇上却没有感觉。
睁眼一看,原来是油灯灭了。张鬼方好像被黑暗浇醒,跳起来,退了一步,跌坐在床铺另一边。东风恨得大叫:“张鬼方!”也不管隔壁柳銎吵不吵醒了。
张鬼方说:“我没想好。”东风叫道:“你没想好什么!”张鬼方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怎样喊都不应。东风恨极,也远远缩在床头,想:“冷死你算了!”把床上被褥囫囵卷到身上。一夜睡不安生。
快到天明的时候,东风模模糊糊醒了,但觉身边有一道呼吸,心里冷笑:“受不了了吧。”结果张鬼方将一只胳膊搭在他身上,又不动弹了。
东风睁开眼睛,见他睡得正香,没有一点要醒的样子。身穿一件单衣,眉头舒展,嘴角甜甜笑着。东风气不打一处来,从他身上跨过去,顶着寒风,跑到院里去了。
几日后,乐小燕送来新做的假手,张鬼方又能练刀了。
这些天他们关系奇异,张鬼方百般示好,东风一概地不睬,就连柳銎也有所觉察。柳銎有意让他们重修旧好,早晨练刀的时候就说:“阿丑,你的剑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