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不过自从花竹看明白了常府局势之后,反倒和众人能够和平相处起来——他渐渐不再觉得委屈,更多的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还没有能力让自己离开常家独自生活,另外他也明白,现如今自己要依靠常家的施舍长大,于是学着不着边际地讨好众人。
  如此一来,常老爷越发觉得花竹乖巧懂事,再加上入了学堂以后,花竹一直得到先生夸赞,先生也会说几句“这孩子也是得了常先生的栽培才能安心读书”之类不痛不痒的夸赞,让常家老爷偶尔觉得脸上有光,心情好了,也会过问下花竹的功课。
  这么一来二去,倒是常阳的日子不太好过,他不得不生活在“你表弟都比你功课好”的阴影下,若是花竹只一心用功读书也就罢了,偏偏他各类游戏也都手到擒来,在学堂中也颇受欢迎。常阳只觉自己是姑姑和离这件事情中的最大受害者,只想让这位表弟赶快离开,自己好恢复常家长孙以往的风光。
  方池坐在床边,握着花竹的手,又喝了几口酒。他今夜心中烦闷,已经有了七八分的醉意。他看着花竹的睡颜,用了全部的力气,克制着自己不要俯下身去吻他。
  他注意到花竹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他的胸膛起伏的频率加快,仿佛在梦中追逐着什么,又像是一副快要醒来的模样。
  花竹这晚的梦,做得冗长。他的眼角开始湿润,一滴晶莹的泪水缓缓滑落,消失在柔软的枕头中。然后他的手指微微颤动,仿佛在试图抓住梦中渐行渐远的记忆。
  等花竹醒来的时候,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他睁开朦胧的睡眼,就见方池正坐在自己床边。
  那人正一手端着酒碗喝酒,另一手拿了一方帕子,在给自己擦眼泪。
  方池。
  一醉。
  花竹盯着眼前人看,一时间分辨不出现实与梦境。
  一股酒气萦绕在房间内,一醉给自己擦手拭泪的触感还在,花竹没忍住,轻轻朝对方唤了一声。
  “一醉。”
  方池一双略显醉意的双眼看过来,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又伸出手来给花竹擦了下眼角的泪痕。
  花竹觉得回忆中的那人渐渐和眼前这人重合,比起照顾自己的那两年,他变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那双风华难掩的凤眼。
  这双眼睛此刻正盯着自己瞧。
  花竹伸手握住方池给自己拭泪的手,屋内的气氛忽然暧昧了起来。
  方池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随后一个翻身上了床。
  花竹还在睡意里没有完全清醒,见方池上床,习惯性地往里面挪了一下。然后他猛然想起,自己幼时,也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是常常和对方同榻而眠的。
  “你是怎么离开的?”花竹望着帐顶,尽量语气平淡地问。
  “你想起来了?”
  “想起了一点。”
  “想起了什么?”
  “你来常家,我教你说话习字,你照顾我的生活。”花竹并不隐瞒。
  “你教我说话习字的时候好严肃,”方池搂住花竹,花竹并未抗拒,“你对宝娣就不是这样。”
  “宝娣与你不同。”
  “如何不同?”
  “我对宝娣,只是顺手教一教,但是当时对你,却总觉得自己负有责任。你那时话都说不全,若是不认真教你,哪天你离开了我,恐怕活不下去。”
  方池一笑,心中对宝娣的嫉妒,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花竹圈在怀里,又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挂在方池腕上的银镯碰在花竹胳膊上,花竹觉得很安心。
  然后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当时一醉是怎么离开的了。
  花竹记得那天,是个晴朗的秋日午后,暖阳照着他从学堂回家,他兴冲冲地拿着字帖往回赶,就等着回家教一醉写字。
  但他进屋的那一瞬,就知道那人已经离开了。
  一醉偶尔会被差使着干些其他活计,从洒扫祠堂到后厨帮忙都有,也不总是专门呆在家里等他的。
  但是那天,花竹一开门,就知道他离开了。
  一醉的衣服还在,但他离开了。
  一醉雕的小鸟还在窗台,但他离开了。
  花竹就是知道,他离开了。
  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一股离别的气息。
  花竹甚至没有开口问。
  他一直都没有问一醉为何走,又去了哪里。常家也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他离开的原因。
  奴仆,算作家中资产,要么发卖换钱,要么送到别人家换人,怎么处置,花竹从无置喙之地——连他自己都是属于常家的财产,更何况他身边的常随。
  有几次常老太要将一醉调去灶屋帮厨,那时候花竹撒娇耍赖,几乎是拼了命地将一醉留在身旁。其实他从那时候起,就知道两人早晚有离别的一天。
  所以他整日板着个小脸,教一醉说话,又让他背书识字——他没什么能给他的,也自知无力护住他,只能将能做的全做了,但求分开之后,一醉还能在这世间,有个立足之地。
  可他一想到一醉的离开,就仿佛心里破了一个洞,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田妈妈离开后,花竹心中的苦痛,一直无人可说,多少个只有窗外月亮陪伴他的夜里,他只能默默流泪。一醉来后,花竹心里的那些东西,常常借着教这个人说话的时候聊起。如今,他才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那人便离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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