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841年,在那场看似平凡的征兵仪式上,我走出了格外关键的一步——在酒馆中“偶遇”单纯如白纸的尤娜·尤利西斯,并在她心底埋下背离宪兵团的种子。
平心而论,初看那届新兵的资料时,我并不打算招募她进调查兵团。尽管在训练兵团成绩名列前茅,但从教官的评价里不难看出,她在实战中缺乏自主性,各科成绩平均,没有突出优势。历届训练兵中有太多这样的新人,他们的努力是为了寻求一份安稳。我对这样的想法没有偏见,毕竟壁外的世界现象丛生,用优秀的成绩换取安稳的一生,怎么想都不算可耻。但显然,这样的人并不适合调查兵团。
然而,她的姓氏令我产生了动摇。
尤利西斯——壁内有名的边缘贵族,受尽排挤、没有俸禄,不得不屈居于鱼龙混杂的史托黑斯。但依靠历任家主的经商手腕,这一家族也累积了相当一笔财富——无权无势但富贾一方,作为资金来源再合适不过。况且尤娜还与一位百年世家的小姐交好,这是一个十分诱人的潜在机会。
当然,尤利西斯现任家主常年埋头商业、不问政事,才是我决心赌一把的最大底气。
没错,我在赌,而且在赌一步险棋。
壁内长久流传着“红发不详”的传言,以至于民间都认为尤利西斯的没落是因为世代遗传的红发。没错,这是理由之一,但被剥夺薪俸是琼斯接任后发生的事,一个没有任何“案底”的家族,怎会只因外貌便沦落到如此境地?
他的“案底”可以追溯到821年,即我父亲发生“意外”的那一年。
在那场“意外”发生之前,父亲曾因出众的学术思辨能力得到一位贵族的赏识,那位贵族不被上流社会看重,因此想通过培养人才的方式获取影响力。
那位贵族,就是琼斯·尤利西斯。
然而,天不遂人愿。对历史的质疑挑战了王权,继而引发了一连串的追责,尤利西斯因我父亲的事情受到牵连,旁人落井下石,用流传已久的“不详”传言煽风点火……一系列因素像滚雪球一般,使那个原本还算体面的家族在一夜之间走向落寞。
好在琼斯从未在政治方面表现出野心,因此祸患才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的程度,举家迁出希娜之墙后,他的日子也慢慢重归宁静。
呵呵……他或许从未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那位西多恩·史密斯的儿子,竟会将他和他的女儿再度拖入泥潭吧。
没错,这就是我。
一个工于心计、城府极深……抛弃了人类应有的情感的“人”。
从加入调查兵团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舍弃人性而活。那些自虐般的训练、持续到深夜的苦读、深深浅浅的伤痕……我都能像一台机器那般忍受下来。后来,哪怕是朝夕相处的战友在眼前被巨人啃食殆尽,我也能做到无动于衷……
我能做到……无动于衷……的吧……
年少时的鸿鹄之志、初识死亡的惊恐无措、十几岁的春心萌动、爱而不得的遗憾……所有带着情感波动的记忆,如今都在时光的冲洗下泛黄褪色。
这么看来,我已经成功地变成了一个无情的人。
无情到直至琼斯在我眼前说出“霍普弗里”一词时,我才想起,原来自己和尤娜,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见过。
那是训练兵时期的一次分组训练,训练的终点设在罗赛之墙。我所带领的小队在途中遭遇匪徒,凭借运气和从书中学来的战术,我和队员们成功将其剿灭。
那群匪徒干的是抢劫和人口贩卖的勾当,不久前刚洗劫了附近山区里的一户人家,在他们的“战利品”中有个年幼的孩子,她脸上泪痕未干,可在面对一群五大三粗的士兵时没有胆怯,甚至还有些过分热情地黏上了我。
“哎呦喂~看不出来你还挺招小孩子喜欢!”
“队长会带孩子吗?刚收拾完人贩子,抱的时候记得下手轻点!”
在调侃声中,我轻轻抱起了那个孩子。她是个两、三岁左右的女孩,头顶只剩浅红色的发茬,看来连匪徒都对红发者心存芥蒂,或许是出于迷信,又或许是为了交易不受影响,所以才剃掉了她的头发。
我们推迟了行程,带她去寻找家人。不幸的是,附近唯一一座茅屋的主人已经双双离世。那孩子很勇敢,她在我怀中瑟瑟发抖,一双小手紧拽我的衣领,但一声都没有哭。
由于被黏得太紧,我让米克带其他人先前往终点,毕竟训练还要计分,不能让对组的奈尔占了便宜。而我自己,则抱着那孩子找了整整一天,终于在一座还算像样的村落里找到了一家儿童福利院。
“霍普弗里”——是这个名字没错,将这里作为起点,对她来说会是很好的寓意。
登记时,我向管理者隐瞒了身份,因为早已有所觉悟,所以不想和她产生过多瓜葛。
在被问及她的名字时,“尤娜”这个词脱口而出。它来自另一位以此为名的红发少女,她存在于父亲的故事中,而那篇故事,本身也是一段由他亲手挖掘的历史。
我后来查阅过,这个名字有“唯一”的含义。
“唯一”,这是我对她微不足道的祝福,希望在未来,她也能成为某个人的唯一,安稳、幸福地度过余生。
“要好好活下去啊。”这是分别前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希望她会忘了我,或是正因为如此,我也渐渐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