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将书页稍稍堆齐,放下之时见有一块布团就在边上,硬硬的一个,周围有圈收紧的痕迹,被破碗里的水渍浸湿了一半。
  破碗横倒着,碗口缺了一角,破口处有些暗红血迹,碗底里留了些澄澈的汤水。
  蔺南星凛目一瞧,见有些药渣沉淀其中;可这半点颜色也没的液体,任谁也不会把它认做是药汤。
  他又回想起了逢力的话:“太平十年春天到太平十一年冬天……给他碳火、药材……”
  少爷就是靠这样一遍遍地把药味都煮没了,反复喝着毫无功效的药物,才撑过这疾苦的一年,熬到了今日……
  他的少爷,在冷宫里苦熬的日子,会想什么?
  ——会不会觉得自己早已被世人抛弃遗忘,会不会觉得南星背信弃义,另投明主;才使得沐九如独自一人,年复一年,在冷宫中衣不蔽体,饔飧不继,百死一生。
  蔺南星愁肠百转,凄入肝脾,慢慢蹲了下去,扶起倒在桌边的小凳,轻轻坐下。
  木椅松散地摇晃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
  月色朦胧,风刀霜剑、漫漫大雪侵入屋内。
  银花在半开的轩窗前积起一滩薄雪,也有一些落在了桌上,落入了面前的药碗里。
  蔺南星垂眸望着陈旧萧瑟的桌面,眼皮子下沁出一滴泪来,正落在那碗稀薄的汤药里,荡起些许涟漪。
  他想:我终是进来了,虽是,晚了一些。
  ……也还好,不曾太晚。
  他伸出被冻得有些僵直的手指,抬手把那点冷却的药底饮下。
  ——此处是昔日的伤心地,却也不会再成为他与沐九如的噩梦。
  前头的灯火已不明晰,远得恍若天边,映照得清凉宫更加凄清。
  半人高的杂草随风而倒,露出被随意堵上的狗洞。
  蔺南星回望一眼破败的小屋,萧颓的宫殿,起身离去,跟上景裕的轿辇。
  他舐着嘴里的些微苦涩,饮鸩止渴一般地不停吞咽。
  “蔺广……”
  ——害了他主子的人,他势必要报回这份苦难。
  ——不死不休!
  第21章 义父 蔺南星道:“儿子与心上人山盟海……
  轿辇出了后宫,又各处游历了一圈。
  不知不觉间,队伍已走到了司礼监的门前。
  身着五花锦衣的监内宫人们倾巢而出,跪在室外迎接圣驾,声调高亢地齐呼道:“恭迎陛下,陛下万岁。”
  景裕高坐辇内,淡淡道:“都起来吧。”
  宦官们谢恩起身,领头的秉笔太监蔺广站了出来,对着天子奉承些许,闲聊几句。
  没聊一会,蔺广笑眯眯地道:“陛下,老奴的这个儿子受到陛下器重,日日忙活,老奴很是替他高兴,可奴婢父子二人久未团聚,老奴这做父亲的……”
  老公公忽然抹了抹眼泪,强颜欢笑道:“老奴实在是想念吾儿得紧,不知陛下可否放南星陪老奴闲话一会家常?”
  蔺广狭长的双目掩藏在长袖之后,隐晦望向帝辇旁的高大伴伴,那眼神说是思念,更像是在审视打量。
  蔺南星回望过去,又垂下眼帘,藏起心中暗涌。
  景裕自幼饱受六亲无靠之苦,对眼前这哀哀哭求的老父亲生了恻隐之心,便不做刁难,开恩准了这对奴婢父子团聚。
  “蔺南星,你去吧。”景裕又补充道,“与蔺广聊完就回,莫要去御马监等地,朕回纯昭宫之前要见到你。”
  蔺南星敛目应道:“是,陛下。”
  景裕淡淡一笑,扬了扬手让龙辇继续前行,他与边上的蔺多福玩笑道:“蔺广为什么不记挂你?”
  蔺多福道:“奴婢不比蔺大伴事物繁忙,奴婢除了伺候陛下,就是去干爹那头侍奉……”
  话语声伴随着点点辉光逐渐远去。
  蔺南星手握宫灯,垂眸看向矮了他一头多的蔺广,唤道:“义父。”
  蔺广撩了他一眼,看着这个近日冷落他,忤逆他的养子,冷笑道:“今儿你成了殿前的红人、天子大伴,便忘了咱家这做义父的当年是如何栽培你的了?咱家瞧你狂得很啊?”
  蔺南星不卑不亢地道:“义父在先帝跟前把控政务,又将东厂管理得井井有条,儿子在义父面前不敢倨傲。”
  他渊渟岳峙地站着,手指紧握灯柄,谦恭地道:“义父可是要在此处教训儿子?”
  蔺广呵呵一笑,听不出到底是友善还是嘲讽,回过头往监里走去,只留给蔺南星一个背影。
  “进来吧,咱们父子俩慢慢说道说道。”
  今日掌印大太监苗善河不在司礼监内当值,蔺广便是此处官职权势最大的宦官,再外加一个新帝伴伴蔺南星,边上的宫人们不敢靠近,生怕哪里惹了祖宗们的忌讳,纷纷噤声避让而行。
  蔺南星跟在蔺广的身后,绕过前廊,忽然听见“噗噗”的杖脊声。
  庭院里施刑的宫人见了蔺广,远远问道:“蔺老公,蔺丰公公昏过去了!还要再打吗?”
  蔺广挥了挥手,淡淡道:“打死吧,莫要留手。”
  蔺南星往院里瞧了一眼,蔺丰正躺在地上,身上的肥肉被锤成了一滩,地上满是粘稠赤红的血液,在寒夜里几乎要结成冰渣。
  那人粗圆的脖子上是蔺南星前一阵拉的刀口,似乎也在行刑中重新裂开,翻出血肉来。
  拿着刑杖的宫人又是几杖下去,蔺丰像是被痛醒了,却也没有力气再喊叫求饶,于皑皑白雪中气息渐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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