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虽然刚看到口供时,蔺南星有一丝的紧张,但稍作考量便能知道,景裕既然摈退旁人,单独对他问话,就是对他有所期待。
  既然景裕还想听他的解释,只消他小心应对,事情就不难解决。
  毕竟沐凤止已经是一个“死人”,而蔺南星依然是景裕的鹰犬,永远都是大内的人。
  蔺公公姿态极低,石狮子一般趴伏着不动,沉默如巍峨群山,稳重如静水流深。
  景裕放下茶杯,一声轻响,杯中跃起水珠几点,溅到他的手边,又滴滴落下。
  景裕握了握潮湿的拳头,望向遥跪的大伴,压着怒气问道:“蔺南星,你不解释?”
  蔺南星沉沉吸气,额头点着冰凉的地面,道:“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这便是直接认了下来,连辩解都不屑说一句。
  景裕紧紧握住拳头,发出“吱嘎”声响,大吼出声:“蔺南星!你竟真是为了沐凤止才跟的我!那当初在纯昭宫里,你救我、帮我、替我出头受宫人打骂,也是为了那人?”
  蔺南星停顿片刻,冷静地道:“奴婢是受义父派遣来到陛下的纯昭宫内,奴婢在伺候陛下时从无杂念。”
  他闭着眼睛,音色沉沉,诚心实意地道:“纯昭宫唯陛下和奴婢主仆二人相望相守,那些日子奴婢没齿难忘。奴婢始终记得,太平九年的春天,奴婢受了刑,是陛下衣不解带地照料奴婢,还用了陛下母妃的遗物替奴婢换的伤药。”
  蔺南星微微起身,重重叩下一头:“陛下待奴婢的恩德,奴婢贱鄙之身,无以为报。”
  景裕望着不远处趴跪叩头的大伴。
  曾经为他遮风挡雨、坚如磐石的蔺南星,如今跪成一团,也不过渺小至此,卑不足道。
  少年天子眼圈红了,两行泪水簌簌落下,低声地呜咽道:“是了……朕待你那么好,蔺南星,你就是个奴婢,朕那些年却待你如同亲人,一口吃的都要与你分享,得了床被褥都要拆了分你一半……却不曾想过你是个两姓家奴,狗吠非主……”
  他眼泪不停掉落,几乎泣不成声,又咬着牙强行忍住哭腔,不愿在背主的奴婢面前失态更多。
  蔺南星心中微叹,稍稍起了起身子,从袖袋里拿出手帕,捏在手里。
  他劝道:“陛下莫要为了奴婢这样的鄙贱之人伤心难过,仔细哭坏了眼睛,请陛下准许奴婢为陛下擦擦脸。”
  景裕望着蔺南星手中,那一方时时备着的绣帕。
  从蔺南星第一日见到他时,这绣帕便不曾断过,总能如杂耍一般时刻供他用上。
  如今想来,却不知是那沐凤止调|教的,还是蔺南星真心为他所备。
  眼泪淌过景裕抿紧的嘴角,苦涩非常,他突然笑了起来,泪流满面,狂笑不止。
  “你竟关心我,哈,蔺南星……你向来是这般关心我的,这才叫朕信了你的邪,认了你这条忠犬,当你是我的伴伴……!”
  他将文书全部扫到地上,就连灯笼也落了一个,景裕骂道:“你既然一开始就不认朕这主子,又何必在纯昭宫里与我惺惺作态,叫我对你付了真心!”
  第43章 真心 蔺南星至死至终,只是沐九如一人……
  宫灯设计精巧, 一落地便自动熄灭了,景裕尤不解气,将茶杯茶壶扫得到处都是。
  茶杯碎片在天子的手指上切了个小口, 景裕望着那一丝血红,放声痛哭起来:“蔺南星,朕连母妃的遗物都为了你这贱奴给换走了……朕连个思念母妃的念想都没有了!”
  “只因为朕相信你, 知道你是朕一人的奴婢, 你以后会像母妃那样爱护朕,朕便毫不犹豫地把最后那枚耳珰换走了……”
  血水和泪眼一道滴在桌上, 蔺南星缓缓起身,走到天子的身边, 捏着绣帕, 轻柔地擦去景裕手上的血珠,又拿出另一块带着淡淡药香的绣帕抹去景裕脸上的泪水。
  景裕拽着这个气味已然不同往昔的奴婢,竟不知他和蔺南星是何时开始生分了的。
  是从蔺南星去监军开始, 还是从蔺南星成了安帝中贵起, 或是他成了天子以后……
  还是从始至终就不曾有过一丝真情?
  景裕紧紧拽着蔺南星的衣襟,再顾不得奴婢腌臜,贵贱之分,他靠进他的奴婢怀里, 发了狠地道:“你是朕的奴婢!你本该只是朕一人的奴婢,你只能是朕一人的奴婢!哪怕这世上再无一人真心对待朕,你也该对朕忠心不渝,万死不悔!”
  蔺南星一如往昔般,轻轻拍哄着景裕的背脊,慢慢道:“奴婢始终是陛下的鹰犬,内廷的奴婢, 大虞的子民,奴婢与内外朝臣一般,对陛下披肝沥胆,效死输忠。”
  景裕轻轻笑了一声,抬起一双清亮的泪眼,阴恻恻地问道:“蔺南星,你是不是还以为朕是纯昭宫里不学无术的皇子?我本以为你是朕……朕的奴婢,可你借朕的手,为旧主复仇杀蔺广,秦屹知借朕的手提拔秦家门人,还有那些大臣们……”
  景裕又笑了,眼泪未止,嘴角带笑,神情却忽然冷了下来,如一汪深潭。
  他轻声下令:“蔺南星,跪下去!”
  蔺南星垂眸,将绣帕裹在景裕的指尖,一步步走下台阶,跪回到原位。
  几丈之遥,如隔天堑。
  少年天子孑孑而立,身形挺秀,衮衣绣裳,九五之尊;他背后是通天书海,身前是狼藉的案台,遥对的是央央宫闱,煌煌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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