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这一刀又深又重,血液溅到了两人的脸上,蔺广痛得浑身紧绷,嘶哑地道:“我如何不在意你了,对你文韬武略的栽培都是假的?若不是你一身武艺,之后如何能从边关回来?”
  蔺南星闭了闭眼睛, 飞快地将伤药撒了上去,血液又被止住,却是为了让身体经受更长久的折磨。
  确实就如蔺广所说,这位义父对他的点拨向来毫不吝啬。
  内书堂,勇士营,东厂……蔺南星几乎在内廷各处都走了一遍。
  内书堂的学习,严苛无度,默背只错一字都是鞭挞针扎,因此不到短短两年,他便满腹诗书,学业有成。
  勇士营只培养死士,演武之时以命搏命,九死一生。
  蔺南星晨起学文,夜晚习武,其余时间还要用来伺候景裕。
  若不是他心头有一团火,一束光,拼着一口气不肯松懈,蔺南星成不了蔺中贵,不过是草席包裹的一具尸身罢了。
  即便那些年他挨得艰难,但在知晓蔺广对沐九如的所作所为之前,蔺南星对他这义父依旧是感念的。
  若无蔺广的引荐,他压根没有学文学武的资格,那便跟不了景裕,去不了边关,回不了京城,也就做不成中贵。
  成不了能救沐九如的人。
  但强行被蔺广赶去监军,出京随军的那两年,比之前在内廷的两年更为难熬。
  他受任监军的时候,朝廷与南夷已经摩擦多年,战事不知何时会停,他也不知何时能够受调回京。
  宦官离京任职其实要比在京城办差滋润很多。
  中臣代表的是皇帝的颜面,到了地方上便可作威作福,甚至当地的官员也要巴结他们,以求功绩上达天听。
  但蔺南星的主心骨还在京城的冷宫里,他一别不知何日能返,自是千千万万个不想离去。
  而等他身不由自地到了边关,虞军竟开始节节败退,兵败如山颓倒,失了大虞整整两座城池,大军也一度粮尽弹绝。
  因此就连他这个阉人,也被耿信达劝说着上了战场。
  那时,蔺南星作为一个监军太监,他无路可退;作为一个大虞子民,他匹夫有责。
  于是蔺南星披上战甲,提上陌刀冲进了千军万马之中。
  一战将近两年。
  极饿极冷,满身是伤之时,蔺南星便喝着稀薄的米汤,远望遥遥的京城。
  他想着沐九如,想着主子还在等他回去,一身的绝望,一身的伤口才勉强压制下去。
  再赶赴无尽的漫漫厮杀。
  沙土之上满是残红。
  血腥之味无休无止。
  刀子稳稳地落在蔺广身上,切口纵横密布,又极快地被止血收口。
  夜色深深。
  蔺广昏死过去多次,又被蔺南星弄醒。
  年迈的阉人清醒地受着每一刀,来偿赎沐九如挨饿受苦的每一日。
  这用刑的刀法也是蔺广亲手所教,分经断骨,避血刮肉,便是来上千把刀也不会让人死去。
  蔺南星的治下手段,媚上的技巧,一身学识,一身武艺,都是拜面前这个老人所得。
  若不是有沐九如的仇怨在前,蔺南星和蔺广之间的恩怨情仇,早已不能一言蔽之。
  蔺广是蔺南星的义父,是蔺南星的师父,也是蔺南星的仇敌。
  刀锋不停地闪烁。
  饶是蔺广见过再大风雨,受过再多折磨,在漫长一夜的割裂之中也忍不住惨叫出声,咒骂求饶起来。
  蔺南星只是手起刀落,重复着精雕细刻一般的摧毁与治疗。
  如同蔺广曾经对他所做的那般。
  七百三十刀毕。
  蔺广气息奄奄,再难说出一句话来,苍老的躯壳上满是干涸的血液,和黏腻的药粉。
  蔺南星给蔺广撒上最后一次伤药。
  他居高临下看着义父。
  就好像他腐烂着后背时,蔺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那日。
  屋外晨光初现,丝丝缕缕透过木屋的缝隙,将受刑之人的狼狈惨状映照得纤毫毕现。
  蔺南星只看了几眼,便再没有往蔺广的身上留驻视线。
  他俯身解开蔺广身上的束缚,替他的义父穿戴上崭新清洁的囚衣。
  楝花早就掉落在地,浸在血污里泡了一夜。
  蔺南星在捡起那串红紫相间的小花,在曦照之中别回蔺广的头上。
  蜀地清幽的小花被染上了红到发紫的血腥,零零碎碎地点缀在曾经翻云覆雨的权宦发间。
  两鬓苍苍,乡花冶冶。
  蔺南星慢慢地道:“义父,回乡去吧。”
  -
  春末将去,夏初方至。
  苦楝花尽数谢去,紫藤花爬满墙头,花瓣随风而落,幽香阵阵。
  蔺太监第接了赐婚的圣旨,这些日子已经张灯结彩地操办起了喜事。
  皇帝钦赐的小宅子里堆满了赐给阿祜的嫁妆。
  但沐九如尚且不急着搬过去住,依旧住在蔺宅里,与蔺南星一道商议打点婚嫁的事宜。
  两人说是成了未婚的夫夫,相处模式依然和从前区别不大。
  毕竟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过是不离不弃,生死相许。
  结为夫夫,不过是在明面上,对他们二人的情谊有了更为水乳交融的定义。
  南院的主屋还没开始挂红布置,只是置满了红红粉粉的牡丹芍药,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清香味飘了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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