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一个时辰的暮礼晨参悄然而过。
空中日头渐旺,屋内的善男信女们归还了书册后,稀稀拉拉地散开。
蔺南星也起身离开蒲团,走向佛前。
那处已有一位披纱僧人静立恭候着他。
佛教讲究众生平等,一视同仁,但王孙贵族前来参拜会受到优待,那么阉宦贱民,在这处或多或少,难免也会受些僧人的冷眼。
修行忘俗的寺庙,也只是人间百态的缩影。
等在前头的僧人佛号慈云,修的是大乘佛教,奉行普度众生的圭臬。
他与蔺南星往来多年,曾为卑微的小厮南星答疑解惑,替小奴婢的主子祈福抄经,在蔺南星成为阉宦权贵后,他也不曾白眼相看。
故而两人数十年来,虽没有相交甚密,却也保持了段不浅不深的关系。
蔺南星走到最前,与老熟人慈云法师点头问候,归还佛经。
两人身畔的满墙神佛高不可攀,低垂眉目,哀慈而视。
离他们最近的那尊菩萨像神色温柔,曲起的手臂上正小憩着一只脚爪脏污的狸奴。
毛茸茸的猫尾垂落摇晃,不一会又被盘回了身上。
蔺南星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再次向群佛礼拜,随后他向身边的僧人垂首而拜,道:“阿弥陀佛,慈云法师。”
慈云法师亦双手合十,浅浅笑道:“阿弥陀佛,蔺施主,近来可好?”
蔺南星道:“万事顺遂,家中正君如今身体康健,无灾无恙,贱客已心中圆满,别无他求。”
他语调轻快,脸上挂着知足的浅笑,诚心道:“我今日也带了些微薄之物献于药师佛,愿佛祖功德无量。”
蔺南星是他们这座小庙的香火大户,慈云法师感怀地道:“蔺施主仁心广布,心诚之至,阿弥陀佛。”他和善轻笑,“施主向来舍己惠人,从前是家主,如今是正君……”
同蔺南星相识的这些年来,他从不曾听见这人为自己求过什么。
无论是钱权、健康又或是福报、忏悔。
慈云轻叹一声,替蔺南星念诵几句,温声道:“贫僧近日得闲,为施主抄了几卷经文,希望能为施主消去些恶业。”
慈云是个有慈悲心的人,这些年没少替蔺南星抄经念佛。
小蔺公再次双手合十,道:“多谢慈云法师。”
慈云淡淡一笑,客气地回了个礼。
卧在菩萨臂弯里的小狸奴又动了动尾巴,蔺南星瞧着那方动静相宜的画面,嘴角微翘,心中柔软。
慈云也看了过去,笑道:“这小狸奴颇有慧根,也与蔺施主捐的金身有缘。”
蔺南星得势后,就替沐九如捐了一座佛身,以攒功德,如今这尊菩萨像供给了狸奴一方安睡净土。
此情此景,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神佛温柔,慈悲为怀。
蔺南星望了片刻,取下腰间的荷包,道:“贱客想再为百佛堂请一座金身,就安置在这尊菩萨像旁,再小一些。”
慈云应允下来,口诵“阿弥陀佛”。
蔺南星也跟着念诵一句,随后从荷包里捏出二百两的银票,当着慈云的面扔进功德箱里。
他又看了看那方菩萨像。
之后他捐的小像就会在这边上,替他积攒些许功德。
他从前犯了许多杀业罪业,但那时的他孤身一人,有进无退,便也无所谓身前身后事。
现在的蔺南星却不得不亡羊补牢了。
不然等百年后他和沐九如下到阎王殿里,他的夫郎兴许还要因为他吃上许多苦。
蔺南星丢完了钱,又勉强诚心地默默对佛祖忏悔了一番。
打从心底来说,蔺南星从不觉得自己此前做的那些事,有什么过错。
杀夷人是保家卫国,朝堂里面明争暗斗,他也是不进则退,只为自保。
但不管是对天子,还是对佛祖,面子功夫还是得做的。
蔺南星只有在沐九如的事上,才会心诚之至。
因此诸多神佛,在他眼里,也不及一个能让沐九如身体健康的药师佛更值得他信奉。
蔺南星在此地已没了旁的事情,便与慈云道了别,准备前往药师殿,替沐九如诚心祈福布施。
屋门口却在此时突然冲进来一人。
那人身穿宦官的衣着,头戴三山帽,两腿跑得都出了残影,高声叫道:“蔺督公!蔺督公!”
周围礼佛的香客们立马向这人投来异样的眼光,甚至还有些一听到“蔺督公”三字就面露菜色,逃也似地夺门而出。
百姓们从前视蔺广如豺狼虎豹,如今蔺广虽然倒了台,却又来了个蔺多福,带着东厂的走狗四处搜查抓人,弄得京城风风雨雨,人心惶惶。
这“蔺督公”三字,可不让人闻风丧胆吗!
管他是哪个蔺督公,反正蔺督公就没个好的!
本还人头济济的百佛堂,瞬间就自觉清了场,无人敢留在此处听蔺督公的墙角。
蔺南星早已习惯了被人避之不及,但佛门到底是清净之地,他皱了皱眉,对来人道:“安静,莫要喧哗,出了什么事?”
大呼小叫的宦官是傅逸丹的亲信,他从京营里一路赶来,急得浑身是汗。
此刻到了蔺南星的跟前,他也顾不得行礼,压着声音就汇报道:“督公,您家正君被东厂锦衣卫劫走了!”
蔺南星心跳骤停,拿在手中的荷包骤然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