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沐九如心下微微松了些许,但还是谨慎地后退着。
他的身体在地上拖出一条蜿蜒的水痕,不断靠近的男人止步在沐九如曾躺过的水洼之前,不再前行。
沐九如与那人在昏暗的屋子里,隔着一片水痕,遥遥对望。
沐九如心头微动,忽然道:“沐海元?”
那人冷笑一声,道:“难为你如今眼神不济,还能认得出我。”
沐海元的音色矜贵清高,气息却有些虚浮,像是呼吸不太平稳。
他视线极低地看着自己的庶兄,问道:“那你可知此处是哪里?”
沐海元冷淡的语调里略带讥消,又或是还有什么深意。
但沐九如能认出这人,也是靠猜测居多,又哪里能判断出自己身处何地。
这屋里的光线极其昏幽,只在远处有几盏明灭的灯火,还有屋子的侧边像是开了一扇窗,透了些微光和凉风进来。
沐九如连屋子的大小都判断不出,哪怕动用所有的感官去体悟,也至多只感觉出这里是处陈旧、空旷的屋子。
到处都是陈腐、清寂的气味,四周除了退到门外的下人发出些琐碎动静外,再无人声。
唯有风过树叶沙沙作响,以及空中传来些许嘹亮的鸟鸣。
沐九如不愿放过任何探听消息的途径,猜测道:“我是在……沐尚书宅吗?”
沐海元冷笑一声,音调四平八稳,却隐隐能听出其中怒意:“你认为你如今还配进沐家?我们沐家没有同阉竖鬼混在一道的子弟。”
世家子弟看不起宦官,是早就刻在骨血里的傲慢。
归根结底是因为大臣内臣间利益相冲,而明面上的缘由,则是贵人目下无尘,厌恶宦官狡诈,嫌弃阉人残缺低贱。
沐九如眉头微皱,下意识地不想和人做无意义的理论,但如今他身在屋檐下,还想继续探听消息,就不得不低头。
他试探着道:“这是今上赐的婚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怎能违抗?”
沐海元想起这婚事还是当今圣上亲自赐的,五官就一阵扭曲。
景裕要是知道自己指婚给走狗的正君,是他父皇的妃子……
这等滔天罪孽,不敬皇权……若是事发,别说是蔺南星,就是沐家所有人都得跟着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一起被圣上千刀万剐,罪不容诛!
沐海元气得闷咳几声,恨声道:“你就早该死在冷宫里,不然又怎么会惹出如今这些事端,你为了苟活于世,不顾亲族安危,不管自身清白,委身于阉竖……”
他看着地上衣衫不整,头发披散的庶兄,嫌恶地闭上双眼:“我们沐家素来家风清正,风骨铮铮,怎会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沐九如被骂了一通,眉头微蹙,但也只能忍了,他转而问道:“你如今当了家主?”
沐家素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沐海元作为沐九如的弟弟,哪怕心里再如何鄙夷不屑,这般居高临下地训斥长兄也是违了礼制,不成体统。
这不符合沐家人的作风,也不符合沐海元的处事风格。
除非沐海元不仅仅替代沐林志,成了沐尚书宅的“老爷”,还一并从沐林志手里接过了沐家的这支旁系,成了一氏之长的“家主”。
这才有了资格能训诫长兄,甚至是长辈。
果不其然,沐海元扬起下巴,矜重地道:“父亲身子不好,沐家今后由我来当家。”
沐九如脑中一瞬闪过什么,却抓不清思绪。
沐海元侧身让开,露出身后整齐陈列着的祖宗牌位,道:“这里是青原村祖宅的祠堂。”
妖异的橙光在沐九如乌黑眼眸中点点亮起。
沐九如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竟是到了京城外的沐家祖宅里!
还是祠堂……
这个地方向来除了供奉先祖,便只用作处罚族内的罪人。
沐海元想对他做什么,几乎昭然若揭。
沐海元命令道:“起来,去给老祖宗们磕头认错,把你的罪孽告诉他们,叫他们知道沐家到底出了个什么样的不孝子弟,竟要置满门数百口人于万劫不复的境地里!”
他说着便有些怒不可遏,但很快便压下火气,又恢复了平静肃穆的语气,冷淡道:“幸好如今尚未酿成大祸,你好好反省自身,祖宗们宽宏大量,你若态度诚恳,他们定不会过于苛责你。”
沐海元的语调冰冷,祠堂的空气也寒凉透骨,冻得沐九如直打哆嗦。
但沐九如的中头的冷意更甚,他颤着声调,一字一句地问道:“认了过错之后,你要如何罚我,是直接杀了我,让我去见老祖宗们?”
沐海元走回案台前,恭恭敬敬地用双手请出一把宝剑,道:“祖上曾用此剑屠过杀人恶虎,护佑沐家族人与青原村人,你诚心请罪之后,就用它自刎,最后圆了你作为沐家子弟的清白和大义。”
沐海元此番大动干戈地把沐九如从蔺太监第绑走,又带到远离京城的祖宅祠堂,欲杀沐九如的决心不可谓不强。
哪怕沐九如不愿自刎,沐海元估计也会亲自动手。
毕竟对沐家来说,沐九如仅仅只是想要活着,就已是最大的隐患。
但沐九如不可能坐以待毙,是沐家先弃他于不顾的,那么沐家这些人的生生死死,此后与他也再无关联。
他的这条命是蔺南星挣来的,如今也只为蔺南星而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