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章

  他抬头看着景裕, 只见景裕的目光前所未有得清明,一错不错地凝望着他。
  “你是知道我待你好的。”景裕道。
  蔺南星的嘴唇动了一动,想要否认, 又咽了回去。
  景裕慢慢地道:“你是知道的……这两年里朕力排众议, 支援北军,白巡的仗打得同狗屎一般,多少朝臣让朕去向北鞑议和,朕都顶回去了……”
  他的脑袋靠在软枕上, 手也垫在枕头下,语气平淡,指尖却抓紧了枕面,道:“蔺南星,只因朕相信你的筹谋,也相信你能把仗打得漂亮,朕不断为你们筹集军饷, 今日抄这人的家,明日向吴王施压,把全国各地的士族都得罪了个彻底……”他语速越来越快,又忽然变得凄楚,“连娘亲入享太庙的机会……朕也同首辅对赌了进去……”
  蔺南星静静地听着,躺在高处的少年天子满腔控诉,发出的声音里都带着些咬牙切齿的呜咽。
  而那对总是带着怀疑、阴沉的双眼里,也浸了水光,红彤彤的。
  景裕说的这些,蔺南星确实都知道。
  景裕在登基之前寂寂无名,也无任何实权,这就意味着他没有一套亲信的朝臣班底。
  这样一艘孤船在朝廷的惊涛骇浪里,必然处境十分艰难。
  景裕不喜受人控制,便把扶持他也能掣肘他的两条大船——蔺广和秦世贞都击沉了,他的底子便更薄,与大臣们周旋的难度就更大。
  这才导致堂堂天子,为了持续地支援北伐,连唯一亲人的后事也要对赌进家国大局里。
  蔺南星明明知道这些。
  可正因为他知道景裕看重他,依赖他,景裕心中的天平倒向他,他才更是必须得抓住机会,利用景裕对他的信重,来达成他和沐九如向死而生的翻盘。
  景裕为他做的所有一切,现如今已成了他用来要挟景裕的筹码。
  景裕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深宫内,像是玉石一般,发出冷质的音调:“这两年里……我是真的害怕,怕你辜负朕的信赖,把大虞打垮了,让朕一无所有。午夜梦回时,我都能听见母妃骂我无用,安帝向我索命……”
  “可越是害怕,我就越是只能让自己信你……我连给岑家翻案的卷宗都备好了……”他发出一声隐忍的低泣,“蔺南星,我……待你不薄……”
  他此前因执意北伐之事,龙椅坐得不太稳当,因此也没把握真能给岑家翻案。
  这事儿他便只是一个人偷偷地做着,刻意瞒了秦屹知,不让蔺南星有机会知道。
  他想:只要蔺南星这次能打赢,那么给岑家翻案一事也就没了难度,蔺南星的封赏便能再锦上添花。
  到时蔺南星一定会很高兴,也很感激他。
  可他在京城的左支右绌、鼎力相助,最后换来的却是奴婢欺上瞒下的背叛。
  蔺南星眸光微动,又垂下了眼帘,喃喃道:“陛下……”
  景裕听着这声呼唤,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滴泪珠挂在他的眼角,随着带笑的话语慢慢滚落:“蔺南星,你可知道,朕在还不知他是谁的时候,是真为你得了这么个贤内助而欢欣过。”
  “朕还给他擢为了二品夫人……自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妻诰命高于夫的先例……朕连你官拜二品也提前铺了路……”
  他的音调颤不成声:“你都是……都是知道的。”
  这也是为什么,蔺南星越是掣肘他,他就越是痛恨,越是痛苦……他所有屈尊纡贵的示好,都成了蔺南星算计他的软肋。
  蔺南星沉沉出了口气,道:“……臣知道。”
  景裕的心里钝痛一片,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可他又希望蔺南星能哄骗自己,别让自己的付出被践踏得这么狼狈。
  他在床上把自己高高瘦瘦的身躯蜷得极小,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口整个护住,让里面不再痛彻心扉,酸楚入骨。
  他用力揪着被蔺南星拽痛过,又抹过伤药的手腕,咽下满嘴不知从何而来的酸苦,道:“……朕待你们如何不好,你们为什么……这么对我。”
  蔺南星看着高位上的少年郎泣不成声,却久久无言。
  他不知该如何劝慰景裕,又还能和景裕说什么。
  是说他的苦衷,说他和沐九如也只是想活着,说他并非刻意欺君,并非有意背叛……
  可这些他即便不说,景裕也都能够想到。
  若是景裕自己想明白了,他其实什么都不必去说,若景裕不想明白,那么他就是说上一万句,景裕也听不进去。
  他们的关系,早在离开纯昭宫之后,就彻底无法挽回了。
  景裕望着月光下蔺南星沉静的面庞,道:“蔺南星,你告诉朕,为什么朕要被你们背叛?”
  蔺南星依然默不作声,景裕今日虽难得地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可蔺南星的背后还有沐九如要守护,他却永远不可能对景裕真正地吐露心声。
  但凡开口,他说出的只会是诡辩,只会是欺瞒。
  因为背主,本就是他作为一个奴婢最大的原罪。
  景裕狠狠抹了几下脸侧的泪水,把自己的眼睛擦的生疼,他扯起个带着眼泪的乖僻笑容,道:“哈,蔺南星……你已经连话也不屑和朕说了吗?”
  蔺南星沉沉地出了口气,心里堵得慌,开罪哄骗的话他说起来可以眼睛也不眨,可他现在却突然不想对景裕那样做……
  他的心口却突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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