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南海玄女再次问道:“那你还不回去和沈将军话别?”
  “婆婆。”沈醉专注地望向散去的云,倏然间绽开的阳光格外刺眼,他没有眯起眼,任由那股涩痛在眼瞳附近蔓延到眶骨,“你杀了我吧。”
  南海玄女腾地站起来,穿反的那只靴子绊得她猛地一仄歪。
  “司默寒不是来验结界,他怎么还不到?”沈醉问,“让他杀我也行。”
  久久,南海玄女吐出两个字:“为何?”
  沈醉:“我想回去……带沈惊鸿一起死。”
  沈惊鸿。
  一起死。
  这几个字滚过舌尖儿,几乎让沈醉尝到血味。
  司默寒记得这一夜。
  除夕。
  他正站在将军府府邸门口。
  鞭炮声让他心底冒出些许烦躁,街头巷尾传来的孩童嬉笑声也让他感到厌烦和陌生。
  风很大,雪也不小,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从敞着的门中窥见那个身影。
  沈惊鸿肩头立着一只赤色小鸟,手指娴熟地在鸟胸脯上搓弄,仰头望向漆黑的夜幕,皱着眉嘟囔道:“再遇和素问他俩怎么还不放……”
  话音未落,“噼啪”一声一抹红色烟花划开了夜幕。
  紧接着,更多烟花绽起,整个小院都被光映亮。
  斑斓的火光投在沈惊鸿的眼睛里,这男人笑起来,双手捧起那只鸟托到头顶:“阿捡,看烟花!”
  是沈惊鸿小时候就藏在衣襟里的那颗鸟蛋,根本是个不折不扣的妖物,这人还当宝贝来养。
  他几次想搞出些“意外”,弄死沈惊鸿身边这个妖物,有那么一次,派去的人差一点夺去鸟妖性命,沈惊鸿却一连几天丢了魂似的,司默寒后来便再没派人去杀鸟妖。
  司默寒知道,那只鸟完全听不见,但却能看见个轮廓。
  它倏地从沈惊鸿肩头轻盈地飞起来,艳丽的花火中,赤色小鸟变成了一个不着丝缕的少年,从后拥住沈惊鸿。
  烟花只有十来枚,不一会儿便燃尽。
  火光停下,沈惊鸿回头,那少年身高矮下一小半,变成八九岁的模样,仰起头望着沈惊鸿笑。
  “变回人形也不和我说,多冷。”沈惊鸿解下身上狐皮大氅,裹住地上的小童,将小童一把抱起来。
  “师父新年好,吉庆有余。”小童开口,先天耳聋之人鲜少有这么清晰的口齿。
  “陛下……”太监低声道,“老奴去通报一声?”
  司默寒没有开口。
  他死死地盯住沈惊鸿怀里的鸟妖。
  那不是他眼花,他分明看见少年是在沈惊鸿回头的一瞬间变成孩童模样的。
  他也明白那少年为何如此,沈惊鸿一去边陲三四年,那鸟妖怕他认不出自己,便化成沈惊鸿最熟悉的样子。
  只是那个拥抱未免太过亲昵……罢了,是他有龌龊念头,看什么都往那个方向去想。
  “不必,回宫。”司默寒道。
  沈惊鸿笑得那样开心,他进去,只怕那人立即就笑不出了。
  他再一次看向沈惊鸿。
  沈惊鸿在看怀里的小童。
  原来沈惊鸿还可以用这么温柔的目光看一个。
  周遭的声音陡然止住,眼前的场景如晕开的水墨,须臾,视野再度恢复,沈醉站在他面前,斜睨着他:“他是与我结发之人,我唤他惊鸿有何不可?”
  司默寒猛然睁眼。
  凄风冷雨。
  荒郊野外。
  身下是破庙的草垫。
  恍然间,不知今夕几何。
  直到他看见自己身上素白的袈裟。
  现世法灭,一重天尊者罗汉尽数改穿白袈裟,世尊佛已圆寂三千年,未来佛尚未出世。
  梦中那一场烟花炸得他心口锐痛。
  他死盯住虚空中某一个点,咬紧后槽牙,一字一顿:“连、山、肃。”
  脑中这才响起一声散漫的轻笑应他:“是我。师兄,你又要杀沈醉?”
  “我是为苍生。”司默寒道。
  “哦?”那声音稍作停顿,“你做凡人时,在法场射杀沈醉也是为苍生?”
  牙咬得更紧,牙柱楔得筋脉跟着打颤,司默寒道:“那是因为你对我施了‘佛口蛇心’。”
  “师兄不要冤枉人,‘佛口蛇心’这东西,你没有那个念头,我如何施展?”
  司默寒不再答话,双腿盘坐,双手合十,阖眼默念清心咒。
  连山肃不在这里,连山肃在南海海底,连山肃永世被困。
  这终究是他自己的心魔。
  半晌,他倏然睁开双眼:若不能根除心魔,与它同死又何妨。
  南海阴雨连绵。
  三千里之下的浪花冲进了水坞。
  他进水坞之时,玄女连头都没偏,只倚着桥栏,目光空空地向下看。
  “刚刚还放了晴,你一来,又开始下雨。”玄女说道,“你若是寻沈醉,不巧,他走了。”
  司默寒盯着云下的万丈结界观察,以法术试探,仍是观不出玄女是否真的将结界与沈醉的性命系于一处。
  他看不出也猜不透,可能世尊佛说的对,他眼拙心拙。
  世尊佛也告诉他勤能补拙。
  可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那个“拙”。
  他摇了摇头。
  最喜欢自由的小师妹,被封印长困于小小的一间水坞。
  最想继承世尊佛衣钵的他,败给心魔一错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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