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7章
与在森严的礼法间进退维谷, 将自我与欲望压抑到极致, 自诩大道无情, 一个看似完满却残缺的谢衍。
如此而已。
行过混沌黑暗, 玄袍帝君的足下泛起涟漪, 猩红一点光晕, 好似水波, 是生与死的水泽里泛起的莲花。
帝尊的身形修长, 玄金色帝袍华服逶迤在水泽里,擦过混沌的底色。
墨发高束十二冕旒, 随着步履摇动, 正如珠玉拂帘。他撩起, 露出风华绝代的容颜,向他一笑。
他偏偏头,轻声道:“圣人啊, 对您而言,这情丝,真的这么难以斩断么?”
“……”谢衍的手腕绷至苍白,指骨亦攥紧,穿云裂石的力道,似乎当真要与这情丝缠较量胜败。
他咬住牙关,强韧的精神在此与帝尊争夺主导权。可他越是要挣脱这情网,他陷的越深。
殷无极抚摸他清隽的脸庞,亲吻他极度紧缩的眼眸,道:“劝您别白费力气,圣人。您越是执着,越是容易陷入情网。您要知道,情之一字,没那么好挣脱。”
谢衍的手腕刚刚拉紧红线,逼出空隙,就有更多的情丝从四面八方长出来,把他牢牢束缚住。
殷无极手握无涯剑的剑柄,剑锋朝下。
端然拜剑的姿态。
“圣人,执念生执妄。”
殷无极凝视一身赤红如焰的谢衍,微笑道:“佛家有禅语,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寂灭,对您来说是阵痛,对我,却是归宿。”
“您破执念,我了此生,如何不圆满?”
殷无极也曾否定过自己的过去,他的情爱,他的遗憾,他与师尊有关的记忆。桩桩件件都是执。
他用剑斩过去,劈开那些幻影,也在劈自己的心。
他将自己的一生碾为一片又一片。
他妄图以仇为刃,斩去与情爱勾连的部分,追求破而后立的成长。
他以为这样就能斩断与大树相连的根系,战胜无孔不入的心魔,成为纯粹的神性的“帝尊”。
可他在惨淡终局回望,却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孤立存在的所谓“魔道帝尊”。
少年别崖是他的入道的初心。
无涯君是他难以回还的少年时。
北渊古战场彷徨游荡的年轻大魔,是离群的兽,是失路之人。谢衍是他最低谷时仰望的天光。
在灵堂里静静等待枯萎的谢夫人,是他绝望的情爱,是他编织的美梦,是求而不可得,是虚无与不存在。
万般陆离,皆入镜面,照出七情六欲,照出他的任性与贪求。
他无论多少次杀死自我,否定自我,自我又会在血泊里重生。
无法获得一个纯粹的自己,他就只能接受一个完整的自己。
好与坏,善与恶,一念成仁或是一念成魔,皆是自我。
“对你而言,死亡就是圆满?”谢衍身在他的识海之中,对于他心境的变化有着直接的感知。
谢衍甚至感觉,这一瞬,他见到了下弦月将满。
“师尊,少年时,我时常困在世情之中苦苦挣扎,我隐忍着一切,尝试削足适履,去迎合周围的目光,仙门的环境,却总是发现自己格格不入。”
“后来,我再也无法与世人同流俗,无法忍受浑浊的沧浪,我孤傲不肯低头,宁可拼得玉碎,也要反抗一切压在我双肩上的东西……”
“无论是礼法纲常,还是仙门规训,亦或是您……我的师父。”
殷无极微笑着,与被困死在情网里的师尊谈起过去,正如谈起好天气。
“师长深恩,我难以辜负,既然无法用我的剑伤害您,我就伤害我自己,以此反抗您的掌控。”
他道:“突然,我有一日发现……我身上多一道伤,您会感觉痛。”
谢衍像是被说中了什么,面色陡变。
他阖起眼,却终究藏无可藏,终于承认,“是,我会觉得痛。”
“无坚不摧的圣人,也会为我而疼痛。”
他轻快地笑起来,却早已不动喜悲,唯有叹息:“您原来这样爱我呀。”
“别崖,无论何时,师父都会保护你。”谢衍胸腔处的魂魄灼痛,他似是在允诺,又似偏执,“没有人能伤害你。”
殷无极的红眸澄澈,看似在笑,却只余下星辰的灰烬,“圣人,我不是孩子了。”
谢衍的神情凝冻住。
却见殷无极凑近,一张倾倒众生的面容,眼睫轻颤,欢欣着神情,却温柔又残忍地道:
“若是从前,您说要保护我,不让别人伤害我,我怕是会高高兴兴地躲到您的怀抱里,被您豢养在庭中,做一朵只为您盛开的花。”
“可现在,我见过更大的世界了。”
他道:“我与您并肩过,就再也无法退后一步,甘心做您的影子;”
“我与您做过夫妻,共承过风雨,就再难被您当做孩子养育,由着您为我揽下一切艰难险阻。”
“这些年来,我总是在向师尊索求。您的教导、疼宠、甚至是情爱。”
“明明知道您生而为圣人,不该动情,不能动情,偏要为难您,仗着我是您的孩子,百般纠缠着,教您对我好。我是不是很贪婪?”
殷无极轻笑着,笑意明媚,“魔就是这样贪婪的啊,您原谅我吧。”
一生爱恨情长,他走过起伏跌宕。
穿越这迷茫与虚妄的,是执着无涯剑,踏着北渊血与火走来的那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