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知道她在重新评估他。
  但他不很在意,因为他的全副心神都在隔壁男人身上。
  隔壁男人也正在用眼角余光打量他,虽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但神奇的是,雍盛的确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
  雍盛转眸,他忽然很好奇这个幕先生要怎样与人建立对话。
  于是他只开口不出声,在对视中,用唇形一字一顿慢慢道:[看什么?]
  姓幕的很有点面瘫,好像天生做不出什么生动的表情,整张脸上也就那双眼睛里有点活人的气息。
  雍盛看见那双眼睛里浮起隐约的笑意,而后眼睛的主人朝他伸出手。
  摊开的掌心显然是想讨要什么的意思。
  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卦金?
  雍盛犹豫着,抠抠索索从袖子里掏出沉甸甸的荷包。
  正在考虑给多少才算体面又不铺张浪费,姓幕的已倾身过来,一手托起雍盛的手背,另一只手拎走他掌中攥着的整个钱袋子。
  雍盛脑中警铃大作: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这人不会这么不要脸吧?那里面的银票省着点花够他养三个死士八个眼线二十个打手呢……
  但现在呢?
  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离开他温暖的手心,然后被那完犊子的神棍……丢给了怀禄?
  嗯?
  怀禄抱着荷包,也有点懵。
  接着雍盛空荡荡的手心倏地一凉。
  他低头——
  看见姓幕的用食指指尖抵着他的掌心,指走龙蛇,写了个字。
  雍盛的小心脏坐了个过山车,回到原处,兀自沉浸在保住小钱钱的喜悦中。冷静过后依稀辨别出那个字是——
  “你?”
  幕先生写完就缩手回袖,又开始老僧入定。
  “我怎么?”雍盛追问,把手掌伸到他面前让他接着写。
  幕先生撩了一下眼皮,于是又勉为其难地续了仨字儿——
  “绝、色、也。”
  雍盛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念完,脸上先是一片空白,紧跟着风云变幻,每一寸面部肌肉都抽搐起来。
  因为这诡异的对话连起来就是:
  【看什么?】
  【你。】
  【我怎么?】
  【绝色也。】
  雍盛:“……”
  夸得不错,下次别夸了。
  ======
  阳春三月,杏园夜宴。
  席下高朋满座,歌伶如云。
  兴到浓时,低阶官员们衣青衫,头上簪花,撩袍出席,或舞剑操琴,或比兴赋诗,或唱曲逗趣,惹得众佳人亲贵嗔笑连连。
  放眼望去,朝霞般的红杏灼灼其华,拥簇出一园子锦绣繁华。
  只是这繁华并未映入园主人的眼底。
  他端坐亭中,浅斟慢酌,凉衫广袖逶迤于地。
  那温和的面孔尽管已年逾四十,鼻翼嘴角已扯出两道浅浅的腾蛇纹,眉目间却仍能窥得年轻时的倜傥风流。不显得过分热情急色,亦不至于冷淡疏离,完美融入周遭热闹底色的同时,偶尔也闪过几分旁人难懂的郁色。
  到了他这个年纪,早该学会在逢场作戏中寻到乐趣才对。
  是什么使他忧愁?
  他这样的富贵人物,也有烦恼俗事?
  侍酒的伶人望着他出神。
  “何故这般盯着我?”
  一只手搂过她,娴熟地挑开门襟系带,游蛇般灵活地探入春光。
  伶人娇滴滴喘了一声。
  余光里,家臣趋近。
  伶人羞红着脸,拨开那只作乱的手,托起酒壶知趣退避。
  “如何?”松弛的声线仍透着轻浮的笑意。
  邻席有宾客邀酒,他举杯示意,仰头饮尽。
  家臣为其添酒,低低道了四个字:“有去无回。”
  “哼。”那人笑音不改,眼角细密的皱纹堆叠出隐隐杀机,送往嘴边的酒杯掩住翕张的唇,道,“再派。”
  第19章
  改道前往右相府邸, 需途经甜水河,河上飞一座石桥,名曰诀君。
  “相传元诏年间, 一女子于此桥上偶遇一名书生,两人一见倾心,情投意合, 日日风雨无阻约于桥上相会,互诉衷肠, 海誓山盟。后来好事成真, 书生如愿聘得女子为妻,夫妇俩琴瑟和鸣, 传为佳话。可惜好景不长, 若干年后, 男子纳了妾,不久又将妾室抬为平妻, 夫妇决裂, 恩爱不再。女子伤心气愤之余, 写下一封诀君书,择日在这桥上放声念了, 烧了, 扭头就投了河。此事轰动一时,这桥本无名,从那日起, 就叫决君桥了。”
  怀禄说起这些闾巷轶闻来头头是道。
  不过又是个“女之耽兮不可说”的故事。
  雍盛听得有些戚戚然, 喃喃吟道:“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往后, 勿复相思。唉,此女烈性至此,实不多见,不知她姓甚名谁,如今坟茔何处?”
  “那小的从何得知?”他问得怪,不光怀禄愣了一下,就连对面幕先生都抬了抬那两道纡尊降贵的眉。怀禄知道这位爷偶有的呆性又发作了,嘟囔道,“爷当个乡野轶事听听就成了,何必又去计较?”
  这个又字,就很传神。
  “横竖我闲来也无事可做,打听一下又有何妨?”雍盛恹恹地道,“不知道便算了,你过来。”
  怀禄知道主子有事吩咐,听话地挪来。
  雍盛附耳说了几句,将腰间随身玉佩摘下交予他。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