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你真不下来?”雍盛热情邀请,“奇怪,当真进来后好像也没想象中那般热。”
  戚寒野摇头。
  “犟种。”雍盛嘀咕着,双手交叠,下巴搁在手背上,趴在岸上,舒服地眯起眼睛,“对了,向你打听一人,你必得如实相告。”
  戚寒野像是突然对那池边的青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将视线定在某处,口中道:“知无不言,陛下请问。”
  “谢家次女谢折衣你知道吧?她母亲戚长缨是你姑母,要论起齿序来,她应是你的表妹。”周围的雾气太浓,雍盛的嗓音仿佛也被水雾浸得湿润,“她是朕的结发之妻。”
  结发之妻四个字分量太重。
  戚寒野握紧了手中剑鞘:“臣闻先皇后已于多年前薨逝,请圣上节哀。”
  雍盛却蓦地睁眼,恼怒的目光直射而来,一字字道:“她没死。”
  戚寒野故作惊讶:“竟有此事?”
  “她是死是活难道你一点也不知晓?”雍盛反问。
  “臣不明白圣上何意。”
  “她虽是谢衡之女,但不知为何异常憎恨谢家,据朕所知,她待在朕身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的母族戚氏沉冤昭雪,你二人所图一致,一个在内,一个在野,双管齐下,难道并非私底下并非党羽?你敢说你与赤笠军与她毫无瓜葛?”
  雍盛目光灼灼,咄咄逼人。
  要说完全无关未免太假。
  戚寒野只得稍作妥协:“原先确与表妹有过几封书信往来。”
  雍盛闻言直起腰身,追问:“她在哪里?”
  戚寒野叹气:“臣不知。”
  雍盛冷笑:“你是果真不知,还是明明知晓却被授意缄口?”
  戚寒野望着他,目中掠过一丝苦楚:“圣上何必执着?”
  “非经吾事,岂知吾执?罢了,问你不如问根木头。”
  雍盛面色微寒,赌气似的,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静默中,戚寒野席地坐下,将剑横放在膝头。他不是不知道雍盛放不下什么,他也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雍盛在意的从始至终都是谢折衣,并非他戚寒野。而他戚寒野从来就不是谢折衣,他不愿,也变不回谢折衣。
  谢折衣永远不会再回到雍盛身边。
  不论雍盛接不接受,这都是唯一的不可更改的结局。
  而他负他的,他会用一生来偿还。
  明明已经死心。
  浸泡在泉水中,热意不断往上涌,最后连眼眶都感到热热的。雍盛不得不闭上眼。
  可为何还会在看到与她有几分相像的人时,就控制不住去在意?
  为何那么想知道她的消息?
  究竟要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多少次,才能接受被抛弃的事实?
  她不爱你。
  不,是她没那么爱你。
  她本就是铁石心肠虚情假意的小人。
  逐渐昏沉的意识中,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些诛心之语,直到眼前渐渐地亮起来。
  是火把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的微光,迷离中,大片大片的血色铺染了整个天地,焦臭味扑鼻而来。
  又是这里,雍盛并不意外,清醒地知晓自己又堕入了这十几年如一日的梦魇。
  他想挣脱。但一如既往无能为力。
  那一日的种种,总是会在他意志变得薄弱的当口,像这般侵扰他紧绷的神经。而他除了眼睁睁地重复与旁观,什么也改变不了。
  “快。快。快……”又一次,他看到自己拖着小小的身躯,颤抖着双手去扒开一具又一具沉重又僵冷的尸体,努力地将那一抹醒目的鹅黄从尸山血海中拖出来。
  “殿下……”一块巨石背后的阴影里,另一个小孩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指向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的火光,说话断断续续,“援、援军来了。”
  那是小时候的戚寒野。
  那是寒山那一夜。
  “不,不是援军,不是,你别动,藏好。”雍盛因恐惧而语无伦次,但从小宫女身上扒下那身鹅黄宫装的动作却毫不含糊,那身染血的衣裙死死黏在它小主人身上,而那小宫女瞪着空濛灰寂的双眼望着他,早已死透了。
  雍盛崩溃得泪如雨下,边扒,嘴里边一个劲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真的对不住。”
  小戚寒野看不懂他在干什么,他受伤太重了,也流了太多血,恐怕活不过今晚,他的父兄还在战斗,父兄曾说,将士死在战场,马革裹尸,是毕生的宿命,也是最光荣的死法。
  所以他不害怕,只是默默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小皇帝终于成功地褪下了那身宫裙,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小宫女身上,抱着衣裙拔腿奔来。
  “你……”小孩儿煞白的小脸上被溅上一串触目惊心的血珠,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雍盛不停地搬动他的身体四肢,令他不悦地皱起眉毛,“做……什么?”
  “当然是救你的命。”雍盛一件件脱下他的衣服,脱得只剩下染血的雪白里衣。
  然后给他穿上那鹅黄宫裙。
  竟给他穿女子衣裙!
  小戚寒野以为雍盛在戏弄他羞辱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用力挣扎起来,一把将小皇帝掀了个屁股蹲儿。
  “别动!”小皇帝骂了句什么,又爬过来,摁住他乱动的四肢,神情严肃,“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横竖你们戚家要遭大难了,看到那边的火光了吗?别天真了,那不是援军,你不穿这身裙子,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穿上它,扮成我的贴身侍女,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这么大力气?乖一点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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