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齐昭昀吩咐丹枫热上好花雕,随手让沈约坐在自己的坐榻上,二人倒是追忆了一番少年时代。沈约也就顺便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他其实近几年都在新昌附近转悠,时常在深山和老道野僧采药读经,是不准备再出仕的,只是上市集售卖黄精茯苓的时候听人说齐昭昀过来了,稍一打听马上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齐昭昀的热血还没有凉,心力还未曾用竭,当时同榻而眠,比肩读书的时候到底过去了,人人都走上了不一样的路。
说不上是谁变了,他只是非得看一眼齐昭昀才能放心。何况外面又说他病了,说得太厉害,沈约不来看一眼是不放心的。
他倒也读过医书,给师兄弟们看过头疼脑热,近些年给山民看病开方抓药,甚至连草药都是自己挖来的,更是技艺娴熟,当即摸过齐昭昀的脉,叹息:“年纪轻轻的,却逼着自己成了这样,你这争强好胜的心,真是从没有变过。”
齐昭昀也无可辩驳。
他确实是不肯服输争强好胜的人,从少年时代就是这样,到现在也没有变过。像是这样的人,倘若以为自己输了,首先就会恨上自己,甚至都不用旁人来恨。
沈约从齐昭昀的书案上随手拿过一张纸,笔走龙蛇留下药方,往镇纸底下一压,视线落在了旁边的书稿上。
他来之前齐昭昀正在写,这一张纸还只是晾的半干,墨迹是崭新的。沈约只看头两句话就察觉这书稿非同寻常,看了一眼齐昭昀似乎并无反对的意思,于是干脆拿起来细看。
沈约在江东过了将近十年,一看就知道这是什么,他翻阅完面前所有书稿,沉沉叹了一口气:“好,我收回前言。你不是你们这种人,你只有赤子之心。”
如果一个人只求名利,汲汲营营,是不会闷头写出这种东西来的。这太重了,也太多了,确实有益于天下,却有害于自身。你写万字治世书,也得货与千金买骨人。
“你当真觉得商王值得?”沈约忍了又忍,还是问了出来。他本无意质问,却找不到办法说得更和缓,不吃惊。
齐昭昀摇头:“我怎么知道?我只是非得做,非得写,非要投降,就非要弥补而已。”
他安然闲坐,低垂双眼,看也不看沈约,身影衬着窗外瑟瑟秋风,叫沈约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齐昭昀绝非示于人前那样的与世无争,他心里咬着牙,憋着气,他有远大志向,也有长风浩荡,沈约回头想想自己是怎么失去明月清风朗朗剑心的,不禁觉得自己其实不如他良多,只是虚长些年岁。
或许他是变了,但齐昭昀没有。
“好。”沈约点点头,帮他理一理手稿,什么也没有说。
他是绝无可能反对齐昭昀的那个人。
花雕酒温好的时候,傅明带着侍女上了简单的小宴。她是烹饪的一把好手,打理内务也挺不错,有时候齐昭昀甚至疑惑,难道世上的女人都有这样的才能吗?不过想到巫烛那样的人,也就不觉得这都是必然了。
世上到底是巫烛这样的女人多,还是傅明这样的女人多?那恐怕是傅明这样的多。但世上巫烛这样的人与傅明这样的人都稀少,遍天下不会找出太多。就好像剑客浪子有那么多,但沈约也只有一个。
二人拥炉对饮,任凭多年风霜坎坷与酒液一通从舌尖流过,浑身都是暖融融的。
“这时候学舍的桂花应该开了,可惜不能再去看。”沈约望着酒盏中心的梅丝,如梦似幻的慨叹。
齐昭昀却反驳:“不能再去看的是我,师兄,你只要愿意,还是能看的。倘若你到了那里,既一支桂花给我吧。”
其实苍山学舍现在恐怕已经变成了老旧的房屋而已,那里是齐家的祖产,但现在根系都断了,守着房子的人恐怕不久也就会失散。齐昭昀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回去了,他说的确实是对的,只有沈约有机会回去看看。
大概还可以做出一片《思旧赋》。
人都说故土难离,但齐昭昀是注定要死在新都的人,想念故乡这种话也不必出口,只好托故交驿寄桂花,聊遣乡情罢了。
沈约其实原本没有想到自己能再去江东,经齐昭昀这一提醒才想起来如今路途是通了,只是很漫长而已。他没有这个打算,但却想起自己连老师的坟茔都未曾祭拜过,更自从七年前离别之后再没有机会重新踏上澜江东岸,于是也就答应了:“好。”
他不问齐昭昀是不是起了莼鲈之思,因为这是齐昭昀的伤疤,多说无益,只是令人难过。
二人说过桂花,又说了几句齐昭昀在写的书,沈约虽然不在庙堂已久,但才气正如剑气,只会越磨越锋利,变的不过功名之心和剑心而已,谈论起这些正如回到当年,倒勾起二人青春年少的回忆。
酒至半醉,沈约站起来告辞,将带来的佩剑留了下来:“此去山高水长,恐怕难以再见。我有心在苍山学舍就此住下来,终结半生漂泊,不过这话现在说未免太早,现在不说又怕再没有机会,也就只好连同此剑一起交给你。”
“琴心剑魄,你俱已有了,他日成就不世英名,但愿心如此剑。”
齐昭昀也只好收着,回赠以沉默的目光。
沈约对他确实有所期许,但定然不是不世英名,而是心如此剑。最好的刀剑斩风斩雨斩鲲鹏,可断冤孽与天下。最好的剑客可万军阵中取敌将首级,还能破人魔障。沈约的剑虽非名剑,并无铭文,但经他多年随身携带,已非凡物,重于性命。他把这把剑送人,堪称深情厚谊,无以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