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他这模样齐昭昀真是阔别已久,然而丝毫不觉得陌生,只是看着他的时候很容易忘却自己到底要说什么,脱口而出原本不准备说的话:“不要离开我。”
千年万年,所有的情人终须离别,可是生离死别都已经尝遍,将来终究要分开这个念头就太吓人了。齐昭昀的掌心是凉的,顾寰的笑意一闪一闪,随即叹了一口气,很绵软的答应了,又亲一亲他的掌心,捂住他的手,试图传递自己身上的热度:“我不会的,我再也不会把你一人留下了,你知道我不能离开你。”
窗外阳光很好,落在齐昭昀的脸上,几乎让他有半透明的玉质,又冷又硬,冰一样不会融化,却比那宝贵得多。顾寰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才算是好。
凭空被斩断的时间,该怎么去弥补?这个问题超出了人类能够回答的极限。
人太渺小了,天下所有事物都比人更大,阴影覆盖在身躯上,纠缠的一团乱麻顷刻就可以斩断。顾寰轻轻叹一口气,无限的柔情在他心里汹涌,一波波冲刷堤岸,他柔声,耐心的重复了一遍:“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这一年冬天来的时候,齐昭昀仍然没有回京,他和顾寰住在了山里。新都气候其实不如顾寰的家乡燕川郡那么冷,然而对齐昭昀来说仍然不好过。他整日都在熊皮毯子里消磨时日,看书,写信,与京中公文往来。而顾寰虽为大都督掾属,但做的最多的事是照顾他的起居,在山中狩猎。
冬天的鹿獐肥美,可惜齐昭昀怎么都不吃。顾寰察觉这其中有些隐情,然而齐昭昀不说他也就不问了,从善如流的买了许多黄精山药茯苓木耳山笋。
山中日子好过,日落的时候金光映在雪地上,也映在松树稍,在山腰里能看到祭宫朱闱飘拂,里面的人却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多了。
齐昭昀学会了做年糕和酒酿圆子,于是开了一瓶糖桂花,端来热腾腾的一碗要齐昭昀试试味道。
碗是青釉的,很小,还不如巴掌大,只好捧在一只手里,釉色清透如同长夜将醒的天际。小圆子里揉进了玫瑰花汁,透着淡淡的粉,上头漂浮一把稠厚香甜的糖桂花,是闪闪的金色,看起来十分漂亮。
顾寰这样的人做出这种甜丝丝又十分美丽的点心,着实不易,齐昭昀甚至有些想笑。
他推开在腿上展开的几卷公文,端起小碗尝了一口,示意顾寰坐下,给他喂了一口。
顾寰不爱吃甜,即使是现在也一样,吃了也只是摇摇头。没说什么。齐昭昀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每一个表情,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总喜欢爬墙。”
这话很好接,因为顾寰根本没忘,他只是笑,一双睫毛长长的眼睛如鹿似麝:“我记得,因为你喜欢对我唱歌。”
齐昭昀对趴在墙头的他唱过很多情歌,甚至有一回还唱了柏舟。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情歌太容易唱到生死,然而真正经历过之死矢靡它的人却不多,齐昭昀就算其中一个,或许也能算作最刻骨铭心的一个。顾寰很快后悔起来,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个。
没想到齐昭昀接着说:“那你知道吗,其实这事……不只是你我听到了。后来太祖和我提起过,说连他也知道……”
太祖是赵朔的庙号。
顾寰脸上一片空白,是闺房之乐被人围观的羞耻,也是事后多年才知道这件事受到极强冲击导致的空白。
齐昭昀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当时赵朔对他提起的时候,满脸都是不情愿。齐昭昀大概知道这意思,可能是有人受不了半夜听到这种动静,因此去对赵朔抱怨过。可是赵朔那时候绝没有想要干涉这两人的心思,因此也就对齐昭昀提一提,是让他收敛点。
然而齐昭昀到底也没有收敛。
至于为什么不是对顾寰说,其实齐昭昀也能理解。骤然从长辈变作姐夫,不管赵朔多么不要脸,身份上的变化还是很难,何况那时节顾寰也不是很情愿成外戚,赵朔又不愿意逼他。
到底是小将军重要还是顾寰接受这桩事重要,赵朔心里算得明白。于是顾寰就直到现在才知道,简直不可置信。
其实当初,顾寰也是唱过情歌的,不过他总是免不了将齐昭昀当做美人,于是唱的是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后来还唱过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比起齐昭昀来说,更像是求婚,求爱,而非示爱。
齐昭昀礼尚往来,唱过摽有梅。
可是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唱这首歌的时候了。
于是齐昭昀唱了:“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是啦,他现在确实不够年轻了,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倘若要带他走,那就现在把他带走。
顾寰埋在他肩上闷闷的笑,嗅到一阵柔和的桂花香。他从没有真的说出口过,他很喜欢听齐昭昀唱歌。那不是一种常见的悦耳,然而又低又温柔,比其他任何时候的齐昭昀都柔软,又带着显而易见的深情,暴露出最柔软的情意给他看。
虽然只是看一看,但是顾寰始终都很清楚,所有这一切温柔都是自己的,只属于他的。不用说了,齐昭昀一生从没有像爱顾寰这样爱过其他任何人,从前没有过,之后也不可能。
顾寰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一点。
他随手推开那只还盛着大半酒酿圆子的碗,伸手搂住齐昭昀,柔声哄他:“多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