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馆内不大的空间里,整齐地排满十几列书架,四周墙角更是堆满古籍,书架间间距很窄,仅容一人通过,慕澄良今日着烟青色锦袍,穿梭其间,翩然自得,与室内的幽静古朴相得益彰。
梁元劭在其身后,目光所及也拿起来翻看,没想到这方寸之室竟别有洞天,藏书丰富选书不俗,他想起刚才店主一把年纪了,但见到慕澄良时难以自抑地热泪盈眶,便问道,“你认识那店主?”
慕澄良点头,“店主姓卢,我从前……有时会来求些杂书孤本。”小时候他总觉得父亲让他读的那些大道理太过枯燥,他也很喜欢些市井杂文奇人奇事,但却鲜有机会读到。
提起从前的事,慕澄良总不自知地神伤,梁元劭无声地轻抚他的发顶,凑近问道,“在看什么。”
“一本人物传记”,慕澄良将手里的书合拢,人物名字赫然写在封面上。
梁元劭思忖片刻,那人物他隐有印象,但具体地却不记得了,坦然道,“是何人?”
慕澄良轻声说道,“这人乃是名乐师,无人知其出身,精乐理擅辞赋,所作之曲传遍天下,然百年前南北对立,一首新谱的高平调横空出世,这曲子只是讲南北中间那条碧罗江的四时风物罢了,初时只是被几个自满的学者扭曲了原意,后来三人成虎,没想到同时成了两边的禁曲,皆以为是对方朝廷的人派来扰乱民心的,最后……”
“最后怎样?”
慕澄良叹息道,“最后被南边的探子下了毒,未及毒发,便被北边的刺客一剑封喉。”
梁元劭片刻后沉吟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正是。”慕澄良将书握紧,收进怀里,不禁怅然,嘉北之乱之后,朝廷使言辞书籍的审察更为严苛了,人人都不敢随意作诗立传,随意翻看些别的书,生怕一不小心惹上杀身之祸。
慕澄良目光扫过这间冷清的书馆,不知能否为继,他自己早已无财物能援手,然后他望向了梁元劭,但又不好开口。
梁元劭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拆穿,拿过那本又接过他怀里的一摞,乐得付账,“我竟不知这故事,不如我买回去细读。”
慕澄良一怔,随即笑容舒展,笑意明晃晃地在眼底荡漾,他不知为何梁元劭时常能一语中的地读懂他心中所想之事。
自从慕澄良入府后,这还是梁元劭第一次见到他笑了,那玉雕般的面庞一旦有了笑容,便如冰雪消融百花始放般令人心惊,一时沉溺,轻捏起他下巴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慕澄良的脸颊倏地一红,拍掉了他的手往外走,“我又不是女人。”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春雨如油,朦胧的水汽陇在街上,平添几分如诗如画,越是日常景象,越是温暖美好,眼前的一切竟让慕澄良微微看痴了。
梁元劭一手撑伞,一手虚环在他腰后拎着书籍,低声道,“我们先到对面的酒馆避避雨吧。”
大约不足十米的路,雨水落在青石板上,高低错落宛若乐章,或许是这街巷太过宁静悠远,竟让慕澄良有了错觉,所有刀光剑影命悬一线都消失在了身后,他与梁元劭不过是一对寻常伴侣,享些寻常乐趣,而后在漫长的时光里携手同行。
他望向身边的人,梁元劭五官要比别人深刻很多,剑眉入鬓,一双星目皂白分明,当得起丰神俊逸四字,哪怕此刻隐没于人群中,周身气度也依然尊贵轩昂。他毕竟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
慕澄良想自己究竟了解梁元劭多少呢,有朝一日梁元劭初登大宝,那他便是君自己便是臣,除此之外他们不该再有别的牵扯,他受伤自己该是焦虑而非心痛,他的每次触碰自己该是静如止水而非心口乱撞,最不该的,是自己不该想知道,他到底是何种感情,到底为何要留他在身边。
14
恍然间,他们已在酒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
他们进来后,周遭便有窃窃议论的声音,更有姑娘们不断投来的娇羞目光,就差没投之以木瓜琼琚了,就算是在王都,能同时见到两位这样的人物,也属罕见。
慕澄良敛了心绪,面上看不出什么,垂眸倒了两盏茶。
梁元劭更是泰然自若,喊来了店小二,张口便是来两壶好酒,要至少封藏了五年以上的流霞,说着掏了一两银子塞到那小二手中。
“流霞?”这也就月余光景,慕澄良已跟着尝了很多酒,如今喝上一口半口也无妨了,这流霞怕又是一个新的。
梁元劭解释道,“这家酒馆的招牌,一是取江南的稻米,二是用此去十里地鸣凤山的山涧泡发酒曲,喝来入口醇厚,回甘清香,余韵悠长。”
慕澄良见他陶醉其中,忍不住调侃道,“世子爷是个酒鬼投胎吧。”
梁元劭一愣,片刻后笑逐颜开,今日的澄良与以往似有不同,眉眼间更为灵巧生动,像是春回万里,一点点暖起来,勾得梁元劭越发心痒,在袍子底下牵起慕澄良的手,反复在掌心摩挲着,温度就渐渐在两人掌间升高。
仰头又是一杯流霞入腹,烈得人醺醺欲醉,梁元劭慢条斯理地问道,“澄良,若是重活一世,你想做什么?”
慕澄良思忖片刻,“做个更夫吧。”见梁元劭眼中抹过诧异,微仰着头继续说道,“朝伏夜出,终日游荡,独享夜风清月,且与他人无瓜无葛。”
“果然是澄良之选。”梁元劭笑道,“孤僻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