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原在城中伫立的神女雕像碎裂,又被人勉强拼凑了回去,可风一吹就掉下了几块,再难回到旧日模样。
叶隐上前俯身捡起碎石,小心地拼了回去,合手虔诚一拜。
随行官员不解问道:“这神像碎成这样,是被人砸的吧!可又这么小心地拼回来,他们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人心不应,才问神明。”
叶隐合手再对神像一拜,淡漠的声音似是从空幽处传来,被疾风吹入漫天黄沙,恍若坠入了世间各处。
百姓身于困途,怨恨神灵的弃置而对神像泄愤,可在一次又一次对朝廷失望后,他们面临绝境也只能盼望着上苍能再看一眼他们。
神女像碎裂如此,城中百姓曾有过多少次的期待与失望?
满城灾民,遍地横尸,朝廷终究是失了民心。
“庆都来的人在哪儿?”
远处有急迫的交谈声传来,远见两人步履蹒跚地向城中走来,他们看清确有一群从未见过的人到访后,实在忍不住心中酸楚,话语也有些哽咽。
躺在街边哀呼的百姓见两人前来,面露仓皇之色,全都拖着饥饿无力的身体躲开,看起来很是惧怕他们。
“下官乃闾州知州狄修然,敢问各位可是朝廷派来的?”狄修然面黄肌瘦,双眼双腮凹陷,宽大的孝服绊腿,掣肘了他本就虚弱的行动,他高举着的双手没有一点肉,宛如一具枯骨套皮。
郑德连忙上前托起了狄修然,“狄知州请起,本官是户部侍郎郑怀年,我等奉旨前来驰援闾州。”
“刑部侍郎陆寒知。”叶隐说罢,向有意避让的百姓望去,问,“百姓好像很怕你?”
他记得敬王谢承昶原先搪塞的理由正是闾州官员贪得无厌,欺凌百姓,引得谢元叡对闾州心生不满,因而漠视了之后的几道求援奏疏。
狄修然无奈道:“下官往庆都送了十几道折子,就盼着朝廷能帮帮忙,可几月来杳无音讯。百姓不知其中缘由,聚众辱骂下官无所作为,可下官真的是没法子了……是下官的错,实在是气急了,便和带头闹事的几人动了手。”
他说着说着便是怅然长叹,以孝服粗布掩面,他瘦削的身形仿佛在风中随时可能倒下。
郑德瞧见狄修然身上穿着孝服,关切询问:“知州家中可是发生了变故?”
狄修然双目发红,苦闷自心胸涌出,哀痛道:“小儿睡前一直喊饿,前两日睡下再也没有醒来,老母亲昨日病逝,家中父亲时下危在旦夕。大人啊,闾州……闾州还有救吗?”
他话语至末,已是凝噎,泪水从面中的凹陷滑落,落入干涸的黄沙中。
郑德感伤而泣,以袖抹泪,悲诉:“狄知州,朝廷收到闾州的求援后,便下派了几波赈灾粮。可年前敬王入都,说闾州这是贪得无厌,圣上因此震怒。敬王谋反后,朝廷终于查明之前赈灾粮全被琨州阻截,是敬王置百姓于厄境。狄知州,朝廷从未放弃闾州啊!”
“敬王……不是敬王……”狄修然惊诧万分,摇着头想为敬王辩说,“朝廷久未管我们,是琨州一直给我们输送粮食,若非敬王殿下,我们早就……”
他话语一滞,面色怔然,颤声反问:“所以琨州给我们的粮食其实就是朝廷的赈灾粮!”
跟随狄修然前来的刘同知亦是吃惊,“敬王还同我们诉苦,说朝廷一直逼迫他向闾州征调,他是迫于压力偷偷给我们送粮的!城中百姓起事前,敬王的属下还来过,说殿下给我们送粮的事被朝廷发现了,皇上要问责于他,所以乡亲们才……”
狄修然匆忙拽住刘同知,低声呵斥:“快别说了!乡亲们虽是被蛊惑才起义闹事的,可朝廷要是真追究起来,那便是造反的罪名!”
他正说着,偷偷瞟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位侍郎。
刘同知不敢再言,垂首退至狄修然身后。
狄修然见此面露难色,紧接着跪地俯首惭愧道:“是下官糊涂,未辨明是非!罪不及城中百姓,大家真的是饿疯才做出这些荒唐事,望皇上开恩了,望朝廷开恩!”
郑德为难地看向了身侧,皇上将起义之事交由刑部彻查,所以这件事他说了不算,说到底还是得看刑部的意思。
于是他低声道:“寒知,你看这……”
叶隐垂眸漠然审视着狄修然,眼中不见悲悯之色。
狄修然方才有意让他们看到他身上的孝服,后用家人罹难博取同情,又以城中百姓苦楚做挡箭牌,将所有祸事引到敬王头上,最后再以退为进地认错,完满利用了人心的悯恤,将自己从造反一事中摘了出去,生怕朝廷会追责于他。
可在察觉闾州有异后,叶隐便让遮月楼暗查过此地,怎会不知闾州城中百姓起义就是狄修然在背后煽风点火?
是狄修然在引导百姓,让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朝廷在强权威逼灾民用壮丁换救命粮草,大骂此乃非人之举,并号召城中所有人将敬王谢承昶视为真正的明君,鼓动城中壮丁加入叛军队伍,并声称这是在乱世中为自己和家人搏一条生路。
狄修然身为朝廷命官,却听信谗慝,煽动百姓,蓄谋造反,临到朝廷调查讯问,就开始闪烁其词,妄想以人情关系逃避责任。
朝纲法制会因一个人遭受的境遇而改变,却绝不是他用来逃避责任的理由。
被刑部侍郎一直这么盯着,狄修然不安得心里头直打鼓,缩着脖子不敢说话,疑心自己是不是被看穿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