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椅子、烛台和窗户都被擦拭清洁过,木椅重新刷了木蜡油,光泽深沉而干净,烛台闪闪发亮,一些旧烛台被撤换了,全新的烛台插着完整的蜡烛。窗户上雨斑和霜花完全不见了,只有在窗柩的角落里还能看到一些没有来得及扫干净的雪粒,细碎的白光在明亮的烛台下完全黯淡了。
  这里圣诞节会有活动?节日的气氛仿佛影响了周宿。
  嗯。陆效禹答:听高三的学长说,教会每年这时候都会组织一些唱诗、餐会、讲经的活动,从圣诞节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当天晚上还能在学校里听到他们的歌声。
  好像很热闹很好玩。
  如果你想来,我们那天晚上可以来,只是看看应该没问题。
  周宿在后排靠门口的长椅上坐下,环视着墙壁和天顶繁冗的壁画,上帝、圣徒、天使、人类和恶魔都在新更换的蜡烛照应下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生动。
  让神享受他自己的生日吧,就算没有我们为他庆祝,他应该也很得意吧?他低低地说。
  陆效禹看着他:得意?
  该死的人没有死,不该死的人死了。如果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以他无所不能的意志在运转,那我至少能不假装为他庆祝生日、为他祝福、感恩他对世人的仁爱。
  你不是那个该死的人。闫老师是一个意外。
  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他本来和我没关系,没必要牵涉在里面。
  他是主动要求帮你的,他很在乎你。我觉得他不会高兴听到你说,他和你没关系。
  周宿也知道态度不对,和命运闹别扭只会让自己显得幼稚、难堪。
  陆效禹倒是觉得他能把话说出来是好事,总比闷在心里好:你在逃避,周宿,你在逃避他是为了你而死的事实。你不能正视他的死,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他的死、他的遗志耽误了你的自杀计划?
  周宿苍白的笑容活人不像活人,死人不像死人:你知道,你有时候聪明得让人很讨厌。
  陆效禹低喃:不是只有你失去了重要的人。
  闫相友死的时候,王之宪也死了。陆效禹失去了他的生父。
  尽管这对父子死前已经不共戴天,但他们仍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周宿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失去王之宪,你是什么感觉?
  长大的感觉。陆效禹仰起头,目光落在礼堂中央的巨大圣诞树上,成人的感觉。
  弗洛伊德说过,只有父亲死了,儿子才能真正长大,成为独立的人,拥有独立的人格。
  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完成这个过程了,我以为他在我心里早死了荣格认为,父亲的死亡不必一定是肉身上的死亡,精神或者符号意义上的也可以。其实是不行的。当他真的死了,你还会经历一次彻底的脱壳。
  你还是渴望父爱的。这是人性,也是本能。只要他没有死,这种渴望不会被彻底灭杀。
  你也经历过,你的父母被晁保平杀死的时候,你不会觉得世界失去了最后一层糖衣吗?闫相友死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对父爱的渴望被又一次被杀死吗?
  周宿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在他死之前我没有意识到,我在把他当成父亲。
  陆效禹补充:但他活着的时候,他体会到了对你的责任感,超出了师生的责任感。你不会没有感觉。
  周宿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嘴巴里一阵阵发苦:我有。
  当他在停车场被抱住并被挡去硝烟和弹雨的时候,他真切地体会到了父爱,即使不是真的父爱,也是最可能接近父爱的爱。
  然后,他又一次失去了父亲。他在不断地永远地失去他的父亲。
  这个世界会不断地杀死儿子对父亲的爱。
  陆效禹思忖了一会儿:彼得潘综合症,你知道吗?我看过一篇心学论文提到过这种病,男性比女性患上的几率更大。
  一种退行性心障碍。周宿知道,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离这个病可以很近,一个人不愿意长大,只想扮演小孩子的角色,患者很大一部分是在过分保护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
  依赖心并不一定源于被过分保护,也可能源于过分缺失。因为从来没得到过,反而更想得到。而且这个人甚至会意识不到自己的渴望,它是一种更深的藏得更隐蔽的渴望。
  我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也知道自己抓得住什么。
  是吗?陆效禹摇头:闫相友在向你暗示责任感,并提供父爱的可能性的时候,你抓住他了吗?
  周宿噎住了。
  陆效禹并不是想责问他,他只是在陈述他们共同面对的哀痛:梦幻岛只是孩子心里的幻想,而且没有人知道,彼得潘到底逃避的是回家,还是逃避那个已经无家可归的事实。周宿,我们已经无家可归了,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往前走,脱胎换骨,长大成人,做一个全新的人,直面这个世界,就像它要求我们的一样。
  周宿当然明白这个道,就是因为明白,才让每一次呼吸都痛彻心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