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很快,这一对兄弟便不动了。
  旁遭的、那些拿着柴火的人,稔熟地围了上来,像是拖什么垃圾一般,将两具尸体沿着已经被拖出来的轨迹拖拽至火堆——或者说是尸体堆最上方,然后加满柴火。
  火小了一息,又重新烈烈燃烧起来,黑烟冲天,仿佛某种可怖的仪式。
  而那个随队的年轻士兵收刀后,面上的麻木才终于被什么东西抹开了一样,脸庞不自然地抽动数下,抬头望向司若——帷帘被吹起,司若看到他眼睛通红,却不是悲伤或恐惧的红,更像是熬了三天三夜没合眼,眼白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起来,并不正常。
  司若心里打鼓,他猜测过无患所可能出现过的无数种危险,却并未预料到这一种。他尝试上前一步,那个年轻士兵并没有阻拦。
  先前他们都带着帷帽,并且相隔不近,如今司若方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士兵比看上去的更要年轻——或者说,稚嫩。他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三四岁,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婴儿肥。
  “……”司若在心中长叹一声。
  他捉起这年轻士兵的右手,捏住他的脉——紊乱得像一条麻线。
  士兵并没有任何阻止的动作,这也更让司若笃定了心中的猜测——他们这些随行的医者,并非进入无患所的主角,甚至也不是士兵随行他们,而是他们随行士兵。 而他们进来,也不是为了替原本就在无患所内驻扎的兵士们治病——而是这些执行杀人任务的人。
  司若一阵背脊发寒。
  所以他们才在一直找新的大夫代替……想来大部分医者仁心,很难面对这一切。
  可,得知无患所惨状的他们,真的能活着出去吗?
  想到这里,司若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他先前完全没有注意到的问题。
  他一把抓过年轻士兵,沉声问道:“你来过这里几次了,为何不带钱粮?你在这里吃什么?”
  他药箱里带着好几天的干粮,可这个年轻士兵,却只随身带着刀剑。
  那个士兵眼睛里露出一些无措,随即咧开嘴,恶狠狠地朝司若呲牙一笑——但更像是虚张声势。
  “说!”很显然,司若看出了那点一戳就破的嚣张,自袖中抽出一把尖刀,抵在那个士兵的喉头,“他们给你吃了什么?!”
  他显然是被吓住了。
  周围那些添柴火的“同僚”烧了人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除了那焚烧血肉的臭味和直上云霄的黑烟,偌大一块地方便只有司若和那个年轻士兵两人,这儿又重新变作半座死城。
  士兵没有反抗。
  他只是隔着纱幕,望了司若一会,然后转身,说出了今天的第二句话,也是令司若心快要跳出喉咙的一句话——
  他指着那堆成一团的、被焚烧成块的尸体:
  “他们。”
  司若脑子“嗡”了一下。
  前朝战乱,常有易子而食。
  但如今……
  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
  要“帮忙治病”的医者,通红的眼睛,残缺的尸体……
  司若嘴唇颤抖,张口欲问,又有些迟疑:“他们……叫你们吃人吗……是城防司,还是……”
  最终,司若在这个年轻士兵的口中,得知了一切。
  士兵、包括和他一块儿进来的同僚们大多都是所谓的“死士”,只是不隶属城防司或是如今任何一个地方,他们是被单独挑选出来的新兵。这些人几乎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背景:家中条件不好,这一份俸禄要供全家吃用,而至亲“也都得了人麻”。但他们的顶头上司承诺,只要他们进无患所来干这些脏活儿,家里的人就不必被送进来遭罪,所以一开始愿意参与的人很多。
  但也是自这人麻之乱开始后,药材逐渐开始短缺,紧接着便是粮食、干净的水……这些东西在京城现在被权贵们牢牢把握着,可逾千金。起初他们进来是每次都配备一些粮食和水的,可自打粮食越来越贵后,顶头的便表示他们的配给会折算成银钱一块儿发下去。可那些钱虽然不少,却远远不够如今京城高昂的粮价。
  冬日严严,几乎猎不到什么猎物,就连老鼠都没有几只。
  于是某一日,他们在夜里发现自己的一个弟兄偷偷刨出那火中焦透的人肉吃。
  他没有死。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
  所有人保守着这个秘密,直至有一日最先吃人肉的那个弟兄得了疯病,将在同一个营房里睡的所有人都杀了。
  事再也瞒不下去了。
  “我……我照过水。”年轻士兵蹲下身,蜷缩成一团,“我也像他们一样了,是吗?我快要疯了,是吗?”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含糊,但却隐约听得出啜泣的音节,“我们作孽太多……”
  司若紧握拳头。
  他不知要怎么说。
  吃人是死罪。
  可这一切又很荒谬。
  好像目前发生的所有荒谬的事情,都是一点一点地被推到如今这个境地的。有人会想以杀害无辜的人为生吗?有人想以人肉为食吗?司若觉得一阵无力,他原本以为只要进来,查出人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切就结束了。可如今似乎一切都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但他只能垂下头,看着那个才十多岁的,甚至还可以被唤做孩子的年轻士兵,怜悯道:“是的,你也要疯了。我没有办法欺骗你。你吃了他们的肉的那一刻,就没有回转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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