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喝,你就瞅着,像很馋。我只好给你留一半。我那时常常疑惑,我十岁和十六岁时那个成熟稳重的你怎么到我十八岁时变得单纯幼稚。
  可能那才是真的你。
  陈景同,有时恍然梦醒,想问问你,有多少人见过你稳重学者之下的真性情。
  你以为我生气。我趁机问出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我回香港之后你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我记得你当时斟酌的表情,好几秒才说:“搬家时电话本弄丢了。”
  你说谎,电话本在你抽屉里放着,我拿饭票时有看到。圆珠笔迹一点都没褪色。
  你只是没有当回事。
  我没有拆穿你,没有忘,对我来说就已经够了。
  第4章
  天气彻底变凉前后,你开始写那篇让你成名的关于中世纪西方哲学的论文。
  那时国内研究这个方向的学者寥寥无几,没有文献可查,大部分的资料都从国外寄过来。
  你上课,我骑着自行车去邮局帮你拿包裹。路上买两块肉饼,遇到胡同口老太太出摊,再买两个麻辣羊蹄。
  回去围着小圆桌,你吃的啧啧响,指手画脚,“你在吃上下的功夫要都用在复习上,明年肯定能考上。”
  我根本不喜欢吃这些东西,口腹之欲,声色犬马,不过都是因为你。
  你洗完手去开包裹,杂志期刊摆在沙发上,你就蹲在地上翻看。我说话你也听不着。看到天黑,跺跺脚,起身喝口水,拿出笔记本一边看一边抄。
  等我睡一觉起来,你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口水流到书上,半张脸挤的变形。
  但你仍然还是好看的。
  我那时是怎么睡得着呢。我对你爱到不能自已,难道不应该分秒必争望着你,枕戈待旦跟着你?
  我把你叫醒。你摇摇晃晃两步翻到我床上,“一步也走不动了,咱俩换换,你睡我床上。”
  你脑袋平躺,黑头发压在黑白基里姆花纹枕巾上。
  和现在一样。形容枯槁与鲜活年轻都是你。
  我躺到你床上,根本睡不着,看床头的叔本华。直到天亮。我走出房间看你睡的深沉,产生出无限的思考,人生若真是虚无,幸福和苦难应当都是虚幻,为何还要持二相,幸福就是虚幻,苦难却是真实呢。
  今日看,那时我在你身上就已经开悟。
  你上午有课,我弄好早餐叫你,你缩在被子里哀号:“冷,我不想去上课。”
  我说你是老师。你蒙头,“好长亭,你再去替我上两节,这节讲叔本华,学生都说你上次比我讲的好。”
  我拿起你的书稿,“这些是不是要打印出来?”
  一听打印书稿,你不困了,披着被子下床,挑挑拣拣,眼睛比见到羊蹄都亮,“打这些,剩下的我再改改。”
  我不必用脑,只凭心便能把你当时的语气神态全部记起。
  你怕我不替你去,一米远的距离被你走出瑀瑀独行的气势,咳两声,“喝凉风了,肺疼。你快去,穿厚点,今天中午有红烧肉,提前去打,要不只剩肥肉。”
  哪有还有二十六岁大学老师的样子。
  我上完两节课,把学生讲的一片悲观,对人生充满绝望。
  下课去办公室给你打手稿。遇到韩新,他也夹着课本,问我:“你替陈景同上的课?”
  我那时不知道他怀的什么心思,而且助教偶尔去上课在当时也是学校默许的,便说是。
  他把书扔座位上,指着我,“你有教师资格证吗就敢给学生上课。”
  平常你不在时,他对我还算和气,我有时也会帮他东西,突然这样吓了我一跳,不知该说什么。
  他走过来拿起你的手稿,“陈景同的?”
  我想,我拿你的工资,住你的房子,连打饭都是刷你的票,给你干活天经地义。于是找回一点气势,“协助陈老师工作是我的职责。”
  他拍了一下桌子,朝我吼了两声。我没听清,我不擅长跟人论,吵架更不会,便坐下继续手稿。
  他愤然离开办公室。朱老师偷偷跟我说系里今年只有一个职称名额,你比他更有希望评上,他觉得有内幕不公平,三番五次去领导那里反应,但都没得到处,他在办公室里逢人便讲你的坏话。
  我听后为你担忧,你一心扑在工作上,对这些应该一无所知。
  我中午提前打饭,急着回去跟你说韩新的事,走到楼道却听见韩新的声音,“…这次我要评不上,就是不干也要把你搞臭…”
  你们大概已经争论很久,不然不会情绪那么激动。那会儿楼里的老师们都去上班了,只有几个在楼下晒太阳的老人在往上张望。
  我快步爬到三楼,看见你被他揪住衣领,脚上只穿着一只袜子。你没他高,整天熬夜看书身体又不够壮,被他拎着,挣都挣不脱。
  我把红烧肉放远,确保不会被波及。然后才上前把他拉开,力气太大,他被甩了个踉跄,没站稳,把你拽倒。
  我只记得我接着跟他动了两下手,力度并不大。但民警来时,他鼻子已经被我打流血,我的胳膊也被扭伤。
  那一年“严打”势头正浓,我肿着胳膊被关进派出所,厕所都不让上。
  我跟韩新大眼对小眼,他可能在愤恨,我却在想红烧肉肯定凉了。
  晚上韩新家人托关系把他弄了出去,民警说这事儿责任全在我,要不赔钱,要不关一个月留案底,大学都不能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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