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的手按在书上,白脸涨红,像对待一个不争气的坏学生,“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如果那天你不跟韩新动手,就不会结仇;如果聚完餐你没有拉我去北街公园,就不会遇到韩新;如果我值班那晚你不随便说话,就不会被韩新听到;如果你今天早上不去激怒韩新,现在就不会在收拾东西。
“你明知这个社会排斥,还把爱挂在嘴边,恣意妄为,自以为是,给别人留把柄,让人有可乘之机,把无知当武器,最后伤害到自己,还说自己没错?”
你跟我说这些,没一个字跟爱有关系。
我再说什么你都不会明白。
我默默地收拾好东西,装了两个编织袋,一人带一个,我跟在你身后。
路上静的要命,过了北大街,你突然说:“流言蜚语能杀人,你从今往后要谨言慎行,喜欢谁,爱谁,也许都没错,但是乱说一定错。”
我闷声说:“我为什么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
“从轴心时代开始,哲学家就在研究自由和正义,今天全世界仍然在研究。文明的历程,就是自由和正义的边界逐渐扩大的历程。你要言语自由,就需要接收你言语的人思想解放,快速的解放需要移植先进的思想。所以你要好好读大学,把好的思想翻译引进来。”
你那时二十六,志向高远,所以现在才有这样的盛名。
我不要这些,不要别人接收,只想让你知道,你怎么不解放一下思想,同我会心一笑呢。
你把我送到我家单元口,我问你我复习遇到问题了能不能去找你,你说周末可以去明心山庄。
我那个周六就跑去,大门锁着。周日我又去,大门还锁着。
我只好在家装模作样学习。实话讲,什么都没学进去,没人打扰我,是我自己不适应。
下午我父亲休班,我在房间里看之前的翻译手稿,他推门试探着问我要不要回香港考大学,说他觉得晚一年毕业会失去很多机会。
我说我考虑一下。
我心里清楚他想让我一口答应。我小时候他整天领着村民搞生产不回家,我去香港又跟他几年未见,突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他可能还没做好自己有一个这样大的儿子的准备,无论是心上还是物质上,所以我们的交流并不顺畅。
那样说不是敷衍他,是我真的还没有考虑。我如果没跟你在一起那五个月,肯定会考,因为那样才能接近你。有机会让你知道我爱你。
五个月里,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如果我有什么心愿,那也已经都完成了。
再说,都是回声。
周一我忍不住跑到大学,路上我想了个由——书落了一本,需要拿回来。
我骑到办公楼下,在车棚放车时看到你跟韩新一前一后出来。我偷偷跟上去,楼后有一片黄杨木围成的小广场,看你俩走到亭子里,一起抽烟。
我偷偷跟上去,背贴着墙壁,听见你说:“…他就是个穷学生,你再揪着他也没用,还不如拿点儿真正的实惠,再过四年,你要评职称,我可以帮点小忙…”
韩新龌蹉地笑,“…你们要真没关系,你这么上心?”
你踩灭烟,“我下乡当知青时他爸爸是支书,关系还行。我就这么一提,你也随便一听,先走了。”
你从小广场的红砖路上走开,去教学楼上课。韩新又点了一根,青烟飘进黄杨叶子里。
我脑子里快速闪动修他一顿的念头,但想到你生气的脸,脚立在那里不敢动。
墙壁上粘着碎石子,手指一扣就掉,韩新走时我脚下已经掉了一片碎石子,裤子上全是白灰。
我低头拍了拍,沿着墙壁溜到前门,去教学楼找到你上学的教室,从后门进去,在角落里坐下,你讲课的声音顿了顿。我趴在桌子上,从前面学生和肩膀的缝隙中只能看到你头顶的头发,我看了两节。
我看着你时心里是幸福的。
放学后,你坐在讲桌前,教室里就剩我们俩,我说我有东西忘到你家。
你把钥匙递给我,我说一起去。
你走前面,我在后面。到门口,你朝四边望了望,迈开步子往家属楼走。
走到楼道,我才跟上问你,“你还会抽烟?我以前都没见过。”
你愣了一下,“偶尔抽。小广场偷听的人是你?”
我憋着一股气爬到三楼,进到房间,看到我睡了快五个月的弹簧床,光輕tuan秃秃的露着铁网,便绷不住了。
“你为什么要去讨好韩新这样的小人?”
你叹了口气,肩膀垂的很低,“因为他是小人,就要用对待小人的方式,许一点蝇头小利,他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我看不得你这样,撒不出气,只好说:“你这样也不见得有用。”
“有用,只要你这两年别在他面前出现,他就想不起了,明年换个学校考,我到时候给你选。”
“我为什么不能考这里?”
“因为他在这里教书,他家里也是有关系的,所以短时间内调不走。你考这里,到时还会面对这些龌蹉事,考别的学校一样读。”
我做不成你的助教,连你的学生也做不成,那我留在内地的意义是什么呢。
你不解你对我的意义让我痛苦,轻松说出换一个学校时的不在意让我愤怒。空间在急速缩小,把我挤成一团。我几乎看不清你,太阳穴嚯嚯响,腿脚机械往门口走,“他是小人,我跟你却要承担后果。怎么会有这样的道,我现在就去找他说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