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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有什么让你这样做呢,是不能考心仪大学的委屈?还是冬天来看你的卑微?你是出于对那句“不要连累我”的内疚,还是出于对一个痴情仰慕者的可怜?
  我不要你的感动,也不要你的轻视。
  我自诩对你的爱是性,那么性就应当控制欲望和激情,这才是柏拉图的正义。
  况且,我第一次见你时叫你神仙,若由身体操控智,岂不是在渎神?
  “想。但是不可以。”
  “为什么?”
  你的鼻息打在我耳朵上,我僵着脖子说:“我爱你是单向的,不用你同意,也不用你回应。但是这种事是双向的,互相爱才行,不然就是欲望的奴隶。”
  你古怪地笑了一声,“要保持自由意志是吗?你在这件事上有意志力,那在爱上也会有,别爱我了,能做到吗?”
  “不能。”我说,“欲望可以控制,爱不能,爱本来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
  你虽然比我读书多,但是并没有思考过爱。至少那时我是这样想的。
  沉默了一会儿,你抱我更紧,“所以,你不会跟我做这种事是吗?”
  我一直是那样认为的,也就那样说了,尽管听起来像是在拒绝你,“不会,双向的爱才能容得下情欲。”
  我们那个紧紧相贴的姿势保持了很久,你声音又哑又硬,“我不是同性恋,不会爱你的,不会跟你有双向的爱。”
  “我知道。”我说。
  我当然知道,我也不强求的。你不爱我这件事在我搬出你家之后并没有给我造成多少困扰,我的执念可能就仅限于你听到之后能笑一笑。
  你的额头碰到我的下颌,用很坚决的语气说:“我准备结婚,就在这个房子里。”
  你一定以为我听到之后会难过,因为婚姻的基础就是占有,那意味着我不能再说爱你,再偷偷来看你。
  实际上我没有难过,也没有震惊,我心里空空的,仿佛这个消息我早就知道了一样。
  “好。”我说。
  我那时年轻,还是小气的,应该祝福你。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我又说了一声好。然后看着灰白的窗外,雪花大的像一座冰山,窗户缝里的风能刮走整个北极,我渺小到不如一粒浮尘。
  凌晨时,你睡着了。我悄悄贴向你,分辨不出我的眼泪和你的皮肤哪个温度更高。我浑身颤抖,哭到不能自已,又怕被你发现。你醒着时,我的淡定都是假的,我爱你爱到不敢言语。
  那个夏天,我在钢厂家属院的走廊听到大家说你结婚,便以为天塌了,以为爱情才是占有的基础,以为占有可以先来后到。
  所以我不回香港,不读大学,做你的助教就像收到礼物一样开心,以为可以先占有你身边的位置。
  但是,因为性别,这些都没有用。
  天亮时,我推着自行车回家,来时用了一个小时,回去时用了三个小时。积雪到脚踝,明山小路车辙印和脚印相伴,如果拍下来,应该是很好的摄影作品。
  我回到家,开始收拾我的东西,将所有的东西分类放好,然后给父母写信。
  我本来对这个世界无所感,漂洋过海,积贫权富,我都没有太多的感触,总是冷眼旁观,被动接受。唯有这五个月,我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主动品尝了酸甜苦辣,完成了我在尘世的最后一段机缘。
  六天后的中午,楼下人声嘈杂,我隐约听到你的声音。我把信封放下,走出来站在走廊上往下看,你领着一个女人在发喜糖,大家都恭贺你,你让大家三天后去参加婚礼。
  我冲你笑了笑,你朝我扔上来一颗糖。我捡起来装进口袋里。
  那天晚上,我拿着证件,带了一点钱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很多人往回赶,我却往外走。我那时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坐在铺着白色餐布的窗户旁,希望火车能载我到无何有之乡,虚无才是我的归宿。
  第三天早上,火车经过一段山坳,晨曦下朝阳虽然火红,但能直视 我看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那颗糖。
  硬水果糖。
  我听到一阵钟声,空寂广阔,像是从虚无之地传来。我在最近的车站下车,打听这里是否有寺庙。
  这是另一段机缘。我顺利找到禅音寺,暗红的大门在台阶上。何处是归程,此处便是归程。
  五年后,我开始给寺里的义工讲金刚经,讲了十年,香港霞光寺重建,我去当主持,继续讲经。
  十年前,你来香港讲学,我在报纸上看到你讲逍遥游,疑惑你何时转而研究东方哲学。大概西方哲学找不到答案。
  那天我讲楞严经。傍晚下课,霞光满天。我在霞光寺的樗树下打坐,遥想某年我与你在饭桌前,你同我讲,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很快入定,立蚁背浮乎江湖,藏鲲鹏于袍袖,破二相,入等持次第。
  一个月前霞光潜梦,你于霞光之间转身向我笑。这笑容我执多年,终于等到。于是出寺,坐船,坐车,步行来见你。人生如南柯一梦,你的梦要醒了。
  我来见你,没有什么要讲。
  我对你唯有一句我爱你,这多年前就已说过,再说仍是回声。跋山涉水来说这些,只是告诉你回声从何而来。
  我爱你,这一念中有三十二亿百千念,念念成形,形皆有识,识念不可执持。这便是一千二百八十兆个的生滅,一千二百八十兆个平行空间,所有我才说我对你的爱在爱的那一刻就已经永恒,存在于每一个平行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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