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他病得连刀都举不起来,本该从容就死,可是他还不能死。
  他已在踏梅寻雪阁的地洞底下,住了许久,等了许久。
  多日枕戈待旦,苟延残喘,只为等一个时机,一个报仇的时机。
  自中了一支毒锈之后,苏梦枕已有好些日子,不曾这般剧烈咳嗽过。
  他咳得撕心裂肺,咳得青筋绷紧,咳得全身发颤,咳得整张锦被上,都染满了血。
  以至于咳到一半才察觉,这已不是踏梅寻雪阁地底下那昏暗的地洞,而是在他的玉峰塔上。
  这一场咳嗽来得又凶又急,但病了的苏梦枕,依旧是苏梦枕。
  他很快察觉到有人奔了进来,气息紧促,步履焦急,但不曾带半分杀意。
  听起来,大约是个姑娘。
  那姑娘心跳得很快,当下立在不远处,似是在看着他。
  直到他咳喘渐歇,抬起头的那一刻,有一道纤细柔软的身影,飞快奔进了他怀里,不顾鲜血淋漓,紧紧拥住了他。
  像是拥着一个珍贵的、失而复得的宝物。
  颈侧似是被什么熨烫了一下。
  不待他反应过来,很快的,那一滴湿润又被贴在上面的脸颊,轻轻蹭去。
  苏梦枕孤身大半生,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蓦然被紧紧抱住,全身都僵了一瞬。
  从未有人离他这样近,罩门大开时,最容易杀死一个人,反应过来后,他几乎就要拔出袖中的刀。
  但很快的,他又发觉,他的身上此刻只着一件素色中衣,一贯贴身不离的红袖刀,此刻放在桌上,距离他甚远。
  并且他的身体与此前不同,双腿俱在,病毒伤也无加重,甚至比起从前,身体还要来得轻松许多。
  更让他感到古怪的,是怀里的姑娘,他的身体对她几乎毫不设防,竟难以抗拒她的靠近。
  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情况。
  不是被药物控制,也不是什么奇诡怪谈,仅仅只是毫无缘由,他由心而外的,莫名依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姑娘。
  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大抵是情难自已。
  像是一种难以割舍的本能。
  若是换作旁人,大约是无法离他这样近的。
  苏梦枕几乎用了十分的自制力,才将身前的小姑娘推开。
  然而哪怕推开,他的动作,也是下意识放得很轻,仿佛怕伤到了她。
  他与她并不相识,他低头看她,只是为了冷静地审视她,看她对他是否无害,是否会造成威胁。
  然而他垂眸看她的第一眼,目之所及,眼中竟只有那双清凌凌的,沁着泪水的眼睛。
  除此之外,好似再也容不下其它。
  苏梦枕的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心疼来。
  但他微微蹙了蹙眉,仍旧十分冷静,很快便自我调节了过来,将目光投向了她这个人。
  纵使苏梦枕对外表并不看重,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愣了一瞬。
  这实在是一个很美的姑娘,三千青丝垂落,不曾妆点半分,眸中含泪,转盼流光,微微抬眸看来,竟已美得惊人。
  但是他很确定,他的确从未见过她。
  那姑娘看着他,大抵是觉察到了什么,眼里的光亮渐渐熄了下去,心硬如苏楼主,仍然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她,少顷,一开口问她是何人,似乎又戳了人家的心窝子。
  这实在是个很纯稚的姑娘,心里想着什么,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一望到底。
  她大概是觉得他脑袋坏了,嘴里喃喃着找树大夫,然后踏起瞬息千里,眨眼掠出了房间。
  苏梦枕瞳孔微微一缩,神色难得有些愕然。
  「瞬息千里」是小寒山派的独门轻功,而树大夫……原本早已死在了白愁飞的手中。
  然而很快的,现实根本不允许他继续深思下去。
  他见到了更多意想不到的人,茶花,无愧,以及他几句话里试探出的,薛西神,刀南神,沃夫子,乃至很多年以前,早已死在雷动天的五雷天心掌之下的上官中神……
  不多时,他又亲眼见到了树大夫。
  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一个人。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金风细雨楼的人。
  他确认自己的眼力不曾退减。
  他清楚地看到,那个收敛,隐忍,藏而不露,处变不惊的狄飞惊,那个他曾以为,绝不可能会背叛雷损,背叛雷纯的狄飞惊,白衣低首,一手执灯,静静等在门外,抬眸看着她时,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专注。
  超出已知的事情太多,苏梦枕用了几日,才将白楼里不存在于他记忆中的那些人与事,一一记在了脑中。
  也是因着一一看过之后,他才猛然发现,这个现实里的江湖,比起他记忆中的,要更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的自在。
  而朝堂之上,龙椅上的那位,已成了只能听命行事的傀儡,操控傀儡的,是他能够信任的无情,至于结党的奸佞,蔡京、傅宗书已死,童贯高俅也在“寻仙求道”的路上,被青衣楼的杀手解决,其余的梁师成、李彦等人,不成什么气候,轻易就被一个个地降职、拔除……如今逐渐不再重文抑武,朝局正在慢慢变好。
  这个现实里的苏梦枕,提前知晓了花无错与余无语的背叛,提前计划好了如何反制六分半堂,因而不曾在那个雨夜里,同时失去茶花与沃夫子,不曾经历破板门之战,更不曾与王白二人结拜为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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