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他腿上不曾中毒,因而无需为了保命而斫掉一条腿,他重病缠身的身体里,亦不曾被下那些无药可解的剧毒,因而不似后来那般的千疮百孔,毒伤剧烈,连红袖刀都再也难以拿起。
  他不再有那么多的缺憾。
  他曾以为,命运何其薄待他,让他自小失恃,尚在襁褓中便身受重伤,以至于自幼罹患重疾,仅凭一口真气支撑,乃至后来习武有成,内力渐深,也无法治愈这残破不堪的身躯。
  后来父亲过世,风雨楼风雨飘摇,他少年失怙,独自一人接过这父亲留下的重担,又独自一人,带领众人撑起这偌大的金风细雨楼。
  然而如今他却忽然被告知,在这个现实里,父亲过世后,他并不是独孤一人。
  他还有个亲人,有个妹妹。
  那日夜里,眸中含泪,哭着飞奔入他怀里的那个小姑娘,是他的妹妹。
  却又好像,不仅仅是他的妹妹。
  苏梦枕性子凄冷,却是个再重情不过的人。
  楼主的私事,自然不会记录在白楼的案卷中。
  但他仍然察觉到了端倪。
  苏梦枕自小就被送到小寒山上习武,很小时候便习惯了孤独,平日生活简单,更不喜享乐,唯二的消遣,大概就是看书习武,他一直认为,享乐只能消磨人的意志,痛苦却能激励人的意志。
  然而他的房里,原本放着的那把用来时刻提醒自己居安思危,坐起来很不舒服的椅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舒服的、放着软垫的椅子。
  不仅如此,他的屋中还放了一把铺着绒毯的贵妃榻,堆放了许多姑娘家用的东西,这几日他在书房查看资料,偶尔在书架上随便一翻,时常能翻出她随手写的字。
  她的字迹与他很像,只是不如他笔力遒劲,更显温婉清秀。
  他的生活里,方方面面,点点滴滴,都是那个少女的痕迹。
  慢慢的,苏梦枕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他也许真的忘记了一些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
  有时他原本忙碌处理着公务,却会习惯性的,目光不自觉往美人塌上扫去,然后发现上面空无一人,便会怔忪一瞬,心里蓦然一空。
  有时他按照从前习惯忙到半夜,烛火渐暗时,恍然间竟会感觉到困顿,仿佛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不喜欢他彻夜忙碌,总是痴缠着,非要他早早睡下,才肯罢休。
  他的身体与记忆,仿佛分裂成了两半。
  连苏梦枕自己都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如此。
  他开始频繁地做梦。
  他梦见有一年的冬日,雪下得很大,年关将至的前一个月,父亲收到一封飞鸽传书,然后话都没留一句,急匆匆的收拾行囊,连夜带人快马加鞭,出了汴京。
  那时他年岁尚小,尚未出师,常年居于小寒山上,每年下山回京,总在年关之时。他回到天泉山的时候,父亲还不曾回京,等了几日,等回了一个不到三岁的漂亮小姑娘,父亲牵着她,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夹着嗓子的声音,让小姑娘叫他兄长。
  小姑娘眨了眨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眸光清清亮亮的,干净得不染纤尘。
  然后乖乖巧巧地,唤了他一声兄长。
  自此,天光破晓,梦境破碎。
  他恍惚着醒来,怔怔地盯着床帷许久。
  隔着一道墙隅,能听见隔壁屋里,少女轻浅绵长的呼吸声。
  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第98章 一枕残梦
  自那一日起,苏梦枕开始成夜成夜地做梦。
  刚开始,他梦见的场景,都是每年的年关,彼时他下山回京,那个原本只有一丁点的小姑娘,一年比一年长高一些。
  他在梦境之中,看着她,陪着她,一点一点的长大。
  直到那一年,本就身体不好的父亲,积劳成疾,重病过世,他习武有成,匆匆告别恩师,出师下山,奔赴千里,赶回汴京城,见父亲最后一面。
  父亲了解他,也相信他的能力,将金风细雨楼交到他手中,对此父亲并无什么挂碍,只是临了之时,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他娇宠着长大的小女儿。
  他在父亲床前跪下,立下重誓,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会保护好她。
  后来他的确也做到了。
  他为她考虑得十分周全,甚至提前安排好了一切,那时她总是喜欢偷懒,懒怠练刀,懒怠练字,对弈之术,更是烂得没眼看,若是有一日他不幸离去,这样一个单纯稚拙的小姑娘,是无法承担起金风细雨楼的担子的,于是他另外替她安排了其它退路,足够的金银钱财,武艺高强的忠心护卫,可保她一生无虞。
  这是他原本的打算。
  只是再后来,事情的发展,远远超乎出了他的预料。
  与其说是事情发展所致,倒不如说,是他的心,早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变了。
  他心有杂念,情难自已。
  竟喜欢上了自己亲手带大的妹妹。
  那一夜,梦醒之时,他的心口处,仿佛还残留着那种怦然加快的余韵。
  因着身体寒弱的缘由,苏梦枕从来性子清冷,情绪也总是淡淡的,他一直以为,这个世上,大约很难有什么事,能够让他打破冷静的情绪。
  包括情爱之事。
  苏梦枕十分重情,不重情的人,使不出那样美丽多情的刀法。
  他也曾有过一段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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