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琉璃笑眼弯弯立在一旁,等她答复。
  却见她盯着银炭看了半晌,突然问:“哪里来的银炭?”
  哪里来的,还能有哪里。
  往年这时节连将军府都还未用上银炭。
  只有宫中权势最高那几位有。
  据平安说,左相昨夜从书房里出来,面无表情在院子里立了一会儿,便披了大氅进宫去了。早晨下了朝回来,就带回这一筐子银炭,什么也不说,径直叫人抬来姑娘这边。
  “别多嘴。”是左相留给她们唯一的字眼。
  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左相分明极在乎她们姑娘的,连玉珠都看得出来,私底下偷偷问了她好几回这两人什么时候能和好。
  这哪里是她能知道的事。
  “秦岭那边进上来的银丝炭,无烟、无灰,燃之有木质香,一两可抵百金。”岑听南看着精致的香炉,怔怔然道,“我只在贵妃宫里见过这炭。”
  岑听南望向琉璃,见她不自然地侧过头去,心中已然明了。
  分明是顾砚时去宫里要来的。
  自那日将她推走,两人已有足足七日未曾说过话。昏迷前还说陪她去见阿兄,至今也未成行,还是叫玉蝶去行宫见了阿兄并带回手书一封,岑听南亲眼看过后才安下心来。
  那手书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了四五页,是极岑闻远的性子。
  手书只字未提一路行来的艰涩阻难,只同她讲北边风物,讲行宫有趣,讲不必担心他,还讲他会在京中等候审讯结果出来再回北边,顺便养伤。
  可就是这样一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却在最后落笔时,用斗大的字写——妹婿其人,文人气节,剑铸骨血,铮铮然立于天地,娇娇儿万当珍之!
  岑闻远唤顾砚时一声,妹婿。
  分明出征前还处处看他不顺眼。
  若不是经历了极命悬一线的事,岑闻远不会这样写。
  岑听南回想起顾砚时身上细细密密的疤,脊背一点点变得僵直,她看向自己怀中手炉,精致小巧,刚好合她手的尺寸,且是全新制的,不是从前在将军府惯用的。
  她垂下眼,鸦睫轻颤。
  放眼活过这快十七年的人生里,也挑不出对她这么细致周到的人来。
  银炭烧得劈啪作响,在一室静谧中稍嫌突兀,亦搅得她心乱如麻。
  岑听南看见自己被手炉烤得粉红的指尖,听见自己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突然仰起头,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不再去掰开他的壳,看他的伤口了。
  反正他疼得狠了只会缩起来,假装自己不疼。这个人倔得要死,强硬得要死,就像悬崖上的孤松,固执而决绝地长在那里,岑听南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如果疼的人是她呢?他还会这样视而不见么。
  岑听南决定最后再试一试。
  她扔开被子与手炉,神色兴奋冲琉璃道:“给我寻件夏日的纱裙来,愈透的缎子愈好。再将这些碳炉都哪来的给我送回哪去!”
  琉璃大惊:“姑娘这样要受冻了!万万不可!”
  岑听南托着腮,笑道:“放心,冻不死。再给我拿件大氅来,我裹着,关键时才脱。”
  “……姑娘是想做什么?”琉璃迟疑着,神色复杂,“若被相爷知道了……”
  “要的就是他知道。”
  岑听南坐到铜镜前冲琉璃笑着招手。
  “快来替我梳妆,怎么虚弱怎么来。唇点成青的,脸涂得再惨白一些,眼圈也要,弄得乌黑乌黑的。”
  琉璃:……
  姑娘这么好看,要涂成这样,实在是件比将姑娘装扮得国色天香更为难人的事。
  一炷香后,琉璃神色木然地住了手。
  岑听南端详半晌,对着铜镜里的病秧子满意点头:“替我去叫平安过来。”
  -
  冬日空寒,书斋外的溪流已结了层薄冰。
  院内老干虬枝只余枯枝,北风清凌凌刮着,刮得人脸颊生疼。
  顾砚时从书案前抬头,望向窗外灰下去的天色,顿了顿,喊平安。
  却无人回应。
  和顺自暗处隐出:“主子让平安每两个时辰去夫人那边看看,他一刻钟前刚去,应该快回来了。”
  顾砚时点头,继续埋首书卷之中。
  他在看郁文柏送来的审讯记册。
  那斥候是个硬骨头,拶子、竹篦、夹棍,全都用过了一轮,咬死了不吭声,只说自己是岑家军,并未被北戎买通。
  可岑闻远也信誓旦旦以项上人头担保,岑家军在册军士,并无此人。
  谁都拿这硬骨头没办法,只好送回京来。
  直到郁文柏出手,桃花眼一横,命人将斥候吊起来,以醋灌鼻,几近窒息后再关入水牢之中,淹没胸口,不允入睡,剥夺睡眠整整三日后继续灌鼻——几种极刑来回切换,那人终于受不住招了。
  的确是受了指示,要将岑家军行迹泄露给北戎。
  但将他投入军中的人是谁,连他自己都不知。
  只知是上京城中某位达官贵人。
  可这上京城中最不缺就是达官贵人。
  顾砚时揉着眉心,拿起郁文柏随册附来的书信,上头俱是挑衅话语。
  “如今左相可还认为极刑待废?顺问顾夫人安。”
  顾砚时几乎能想象郁文柏落笔时的恶劣笑容。
  他点起火折子,将信投入火台之中,亲眼见它一点点化作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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