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这难道不是比满月还要更圆满的一桩事么。
  此时后半夜了,雪原上很静。
  只有巡逻的兵士们走动着,带起盔甲摩擦的声音。
  岑听南在一片寂籁里,指着最长最深,印记最淡的那一道轻声开口。
  “那这一道呢,是什么?”
  岑听南舔了舔唇,有些紧张,觉得他可能要拒绝回答了。
  她指的那道疤最长,印记却最淡,说明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而他身上的疤大多数都和这条一样,大约是……同一个时期留下的。
  岑听南想起那日在相府里,替顾砚时包扎的大夫说过。
  有许多,是顾砚时幼年时期亲手给自己刻上。
  他会说么?
  顾砚时敛着眉,发丝顺着肩头滑落,似乎在想。
  岑听南看着他,安静地等。
  有风吹着雪絮絮落下,营帐帘轻轻晃着。
  顾砚时伸出手,摩挲岑听南的下巴,许久许久,久到岑听南都以为今夜只能这样了,他却开了口。
  “你问我身为一堂之相,为何总亲拿犯人。”
  “其实是因为我见过太多平民百姓,有冤无处申的模样。”
  “我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岑听南心头倏然一动:“你小时候……”
  她眉眼松了些,困倦也被风雪都卷走。这还是顾砚时第一次没有回避她的靠近。
  正如顾砚时所说,他们的开始不够坦荡,因着权势,因着利益,又因着不够光明磊落的结合,能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已是岑听南运气好。
  她遇见了个好人,而这好人也恰好对她心动。
  但他们之间,从前没有机会也没有立场,这样聊一聊彼此的过去,更不要提揭开那些伤疤瞧瞧底下藏着的过往。
  顾砚时似乎也不习惯同人分享这些。
  他看向岑听南的眉目有一瞬间的复杂,像不愿说,又像纠结着不知如何说,甚或是带了些担忧。
  这转瞬即逝的复杂落在了岑听南眼里头,她有些看不懂,便夹杂了微妙的失落。
  她张了张嘴,想说算了。
  就听顾砚时开口:“我从前,生在农家。”
  “四岁以前,我都长在庄稼地里,数着地里的蚂蚁,看着天上日升月落这样长大。”他顿了顿,“收成好的年份,勉强能吃饱肚子,收成不好的年头,整个庄子都是愁云惨淡。”
  岑听南愣了会儿。
  他低下头看岑听南,见小姑娘愣愣地望着他。
  他闷着笑了会儿:“怎么这样意外。”
  确实很意外。岑听南实在很难想象,顾砚时这样清隽周正,浑身的贵气是农人家里养得出来的姿态形容。
  她开始想象华贵从容的顾砚时褪回这二十余年的岁月,回到孩童模样时。是不是会穿着粗布衣,卷着裤脚,蹲在田坎边上一蹲就是一天。
  难怪他说他见过许多不公,也说自己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岑听南心头闷闷地,有些喘不过气:“那后来呢?”
  后来是怎么又进了云鹿书院,做了陈阁老的弟子。
  顾砚时眯着眼,叹息:“四岁那年,遭了旱。上京城郊都出现了饿殍,世道乱了。穷人们上山做了匪,再下山来,村子就遭了殃。”
  “一百多口人,死了泰半。”
  “那日我不在村里,母亲生病,我跟着村里的行脚医上山采药,碰巧遇见了先生。”
  再往后,顾砚时就不再说了。
  他很沉地呼出一口气,闭着眼静了会儿。
  四岁那年他怎么结识先生,又是如何背着满满一筐草药兴高采烈下了山,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在脑海里闪过。
  日夜不敢忘。
  那一年的山路对四岁的他来说可真长啊。
  箩筐的细绳勒得他的肩头又红又肿,草鞋也走得快散了。
  可他还是很高兴。
  有了草药,母亲的风寒也许就能好。
  山上胡子花白很有学识的先生夸他聪慧,要收他免试入学,若将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她一定很高兴。
  也许母亲会愁肠百转地忧心怎么凑齐束脩,而父亲一定会在一边沉默却坚定地说,让他去。
  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告诉双亲,先生说束脩也可全免。
  他几乎可以想象双亲脸上会浮现出怎样的笑容。
  可惜他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想了那么久的说辞,到最后全都没能用得上。
  他只见到那一场烧毁了整个村子的火,和满地的尸首。
  那都是他的亲人,他同村的乡亲。
  顾砚时眼睫轻颤,想要微弱的湿意干涸在眼眶里。
  此时一双温热的手抚了上来。
  “顾砚时,睁开眼。”岑听南轻声唤他,“看看我。”
  还有我在呢。
  顾砚时从善如流地睁开眼,他的眼圈似乎有些红,神色瞧着却很平静。
  像天上的流云,散漫地飘着。
  反倒是瞧见小姑娘担忧神色,顾砚时搂住了她,一下一下揉着她的脊背,轻声道:“别担心,都过去了。”
  岑听南酸酸涩涩地拉过他的脖颈,迫切地亲了上去。
  这个人,就连这时候还在宽慰她,叫她别担心。
  她知道,如今的轻描淡写,都是他身上一道又一道的疤换来的。
  有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被他勾缠着,又送回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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