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高中毕业那年姐姐毫无征兆地主动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离开的方式近似乎决绝,母亲把她塑造成无瑕美玉,她便选择用一种丑陋的形象离开人世,她像打碎一支花瓶般摔碎了自己,青城各大报纸上都刊登了那张她以扭曲姿势倒在血泊之中的相片。
家中亲人与父母因为这件事情备受打击,我受到的打击与他们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些从前对月谣表示欣赏的人也无不透露出惋惜。我虽为月谣悲伤,但更多为她庆幸,庆幸她可以在十几岁的时候下决心脱离母亲的掌控,除去庆幸之外,我甚至还对她有一些羡慕,我的懦弱使我一辈子都无法像她那样果决地与这个世界切断关联。
月谣去世之后母亲为了分散悲伤一度把注意力转向我,母亲试图像规训姐姐那样规训我,她试图像雕琢姐姐那样雕琢我,她试图在青城乃至全国范围之内重新树立起一个淑女楷模,然而我给她带来的却只有失望。我无论接受怎样的训练都无法拥有姐姐的那份高雅、得体、温柔、细腻、换句话而言,我没有那个天份,我亦不想成为第二个月谣,我不觉得那对我来说是一种荣耀。
母亲在明知道月谣后期患有厌食症的情况下开始限制我的饭量,我之前对你说每顿在家只能吃半碗饭是在撒谎,我被母亲要求和姐姐一样每顿只可以吃一口主食,我每周一清早上学前都得在母亲的眼皮底下测量体重。
那段时间我总是在半夜里感到彻骨的饥饿,我总是梦到我的胃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我总是感觉冥冥之中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想要虏获我,我总能感觉姐姐月谣在另外一个世界一声又一声地召唤我,所以我总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食欲……直到后来我也和月谣一样患上了厌食症。
我并不讨厌学校食堂的饭菜,我也并不讨厌便利店里那些零食,一切都是因为我患上了厌食症……克柔,是你在无意间治愈了我,解救了我……你简单一句叫我以后经常到你家中吃饭,我的命运自此却发生了巨大改变。
每一次我在你家里吃饭的时候,你总是把我的饭碗盛得满满当当,你总是用一种很鼓励很关切的眼神看着我吃饭,你总是希望我吃得饱,吃得好,那是我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过的幸福待遇,那是我人生中最轻松最快乐的时光。
我的家中,如果女孩子在一餐中吃第二口主食便是罪大恶极,父母、哥哥甚至保姆都会用眼神鞭笞我、审判我,体重秤就是我生命里的断头台。即便我已皮包骨头在母亲眼里永远都不够瘦,她不止要求我瘦还要求我弱,对,瘦弱、软弱、乖巧、听话、如同一个假笑娃娃般永远没有多余的思想,永远没有负面的情绪,那才是父母想在月谣与我身上追求的感觉……
那天你说的话初听起来每一根都带着尖锐的刺,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仿若不着寸缕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区,你挥着泛着金属光泽的锋利斧头将我从头到脚劈成两半,你那么轻易地将我所有不为外人所见的隐秘摊在阳光之下,我在感觉被贬损、被揭穿、被撕碎、被伤害的同时又感觉到醍醐灌顶。
我从小到大一直都生活在父母编织的牢笼里,所有人都选择当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只有你毫不留情地点醒了我。那天之前我似乎从未认真考虑过我在这个家里的处境,我懦弱到从来都不敢正视自己的下半段人生即将面临什么,我似乎在潜意识中已经默认……自己会按照母亲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走完一生。
但就是这样一个如提线木偶一般生存的我,一个在母亲面前如履薄冰的我……竟然敢在冲动之下大言不惭地对你表白,我当时根本没有来得及考虑和我这种懦弱的家伙在一起能给你带来什么?
所以,克柔我并没有生你的气,反而感激你对我的当头一喝,你的话让我停下来认真思考,我究竟要度过怎样的一生?”
“那你现在想明白了要怎么去度过自己的一生吗?”江克柔转过头问身旁的月隐,她无比期待月隐口中的答案。
“对我而言这个人生课题过于重大难以马上得出结论,我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去仔细琢磨,但我却在琢磨这个问题的过程中意外想通了另一件事情。”
“你在这个过程中意外想通了什么?”江克柔好奇地追问。
“我意外想通了我的家庭成员其实并不爱我,我花费许久时间才说服自己相信这个结论,当我秉持这个结论回望过去二十年,所有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
原本我以为母亲近似乎苛刻地控制我和月谣的体重,是为了让我们学会自律,是为了让我们成为淑女标杆。原本我以为母亲让月谣去上女德班是为了让她成为更好的人,拥有更体面的言行举止。现在我才明白母亲一方面是为了维系自己的虚荣心,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把我们培养成符合夫家审美的完美儿媳,柔弱、乖巧、顺从、贤惠、隐忍意味着可以像物体一样方便使用,任意操控。
我的大哥月明未来会继承家中的一切,家中的女孩将会听从父母的安排与商业伙伴家的儿子联姻,这便是摆在我面前的未来……我的生活只是看起来很光鲜,实际上我只是一个被父兄用来拓展和稳定商业版图的工具,我与亲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现实……
如果我乖乖听从安排就会安享一辈子荣华富贵,如果我敢忤逆父母恐怕会被身无分文地驱逐出家里,我现在正站在这样的人生分叉口,命运正等待我对未来做出选择……”月隐不急不缓地向江克柔细述她当下所面临的困境。